「我的人生從來沒看過《龍貓》。」
這個月月初,電影院看完《龍貓》後,在自己臉書寫下的這句話,竟讓身邊的朋友驚呼連連,77 則留言幾乎清一色都是「你!居!然!沒!看!過!龍!貓!」的激動語法,這才發現原來我輩幾乎每個人都看過這部卡通不只一次,就連朋友 7 歲的姪子都看過數次了。一時間我對於這樣的震撼感到措手不及,但同時也慶幸著自己直到 41 歲才經歷了人生第一次的《龍貓》。當天心中還洋溢著感動的傍晚,收到《釀電影》主編硯拓傳來的一則訊息:
「哈哈哈你可不可以寫個終於第一次看龍貓的感想給我!這經驗太特別了。」──第一次居然不是因為自己多熟悉一部電影獲得邀稿,而是因為完全不熟悉才得到機會。看來這個「人生四十一才龍貓」的經驗非比尋常,那麼就容我來書寫記錄一下吧。
簡單先說明一下我的背景:1979 年生的台北人,沒看過《龍貓》,人生一部宮崎駿卡通都沒看過。至於為什麼沒看過呢?一來是 1988 年推出的《龍貓》,當年因日本與中國建交,台灣對日祭出封閉政策,所以並未在台灣上映。而解禁後的三台卡通以及盜版 VCD 亂竄時,我已是一名揹著升學壓力的國中生。我後來估算了一下時間得到如此推論。
儘管日後影展或身邊友人的推薦,我仍對《龍貓》或任何一部宮崎駿作品興趣缺缺,不覺得自己少了什麼。總之,也挺過了升學聯招考進高中大學邁向成人,身心發展也還算堂堂正正。唯獨人生從「沒看過龍貓」逐漸轉為「沒興趣龍貓」。每次跟幾位熱愛電影的朋友們聚會聊到動畫,大家總不厭其煩地開出必看的吉卜力作品,並熱情地要主動借我 DVD,但我仍是提不起勁。
我想,我當時或許有缺少了些什麼卻不自知。
進戲院看《龍貓》是今年的事情。至於為什麼會去看呢?其實也算是一場意外。因工作需要著手準備資料,無意間看到久石讓在武道館舉辦與宮崎駿合作 25 週年的音樂會影片。當久石讓演奏完《龍貓》的主題曲,坐在最末排觀眾席上的宮崎駿起身,捧著一束花緩緩走向台前將花獻給了久石讓,兩名白髮男子在台前淚眼相望。上了年紀分辨情感真偽其實不難,影片中兩人彼此間真摯的情感一覽無遺,讓我開始好奇牽起兩人緣份的《龍貓》究竟有何等魅力?
於是,我就進場了。
除了聽過主題曲與看過樣子外,我對《龍貓》整部電影的劇情一無所知。進場前本以為應該就是一部可愛的動畫,萬萬沒想到我居然會被劇中的童趣與奇想逗得驚呼。不只是龍貓,就連小梅與小月都讓我留下深刻印象。姊妹們互相玩樂,某些時刻小月卻又得姊代母職代替住院的媽媽撐起家務;而看似無憂無慮的小梅,遇上龍貓卻彷彿是寂寞的玩伴,這讓我想起獨生的我兒時那些想像的朋友,只有在四下無人時他們才會出現在我身邊。千萬別覺得這是鬼故事,寂寞的人如果失去想像根本無法撐過某些時刻。大概是兒時也常自己一人在家,於是小梅與小月的某些情緒也格外令我共鳴。
當小梅第一次走進森林中見到龍貓時,我也與小梅一樣發出了驚呼聲。「超!級!可!愛!的!」這是我第一次與大銀幕上的龍貓相見歡,人生中從沒看過他說話與作表情的樣子,即使已是不惑之人,龍貓胖胖的身軀仍勾起了我的童心,更不用說他用那胖胖的身體帶著小龍貓們一起在田中跳發芽舞的片段。觀影過程中,幾乎忘了自己是個成年人,一直被龍貓世界的神奇魔法給吸引,隨著龍貓與貓巴士飛向天空。說也奇怪,明明電影已邁入 3D 甚至 4D 的技術,這部 2D 的手繪動畫卻讓我更有身歷其境的感受。特別是在小梅與小月跟著龍貓跳發芽舞,小樹苗一鼓作氣衝上天際變成超級大樹,然後所有人抱著龍貓站在陀螺上飛起來時,我的眼淚就這樣流了下來。
大概骨子裡還有殘留的純真吧,讓我的心也跟著電影中的魔法一起飛了起來。那些鄉間荒野的傳說,擔憂母親病情的焦慮,害怕姐姐不在身旁的孤寂,眾人的煩憂都在那瞬間消失了,最終龍貓們與小梅小月如夢似幻地在樹枝上吹著陶笛,爸爸一人在屋內寫著文章,夏夜伴隨晚風,世界在那一刻如此安好。
一覺醒來的小月與小梅,分不清兩人是親身經歷還是作了同一個夢。當姊妹倆衝向田間發現她們種下的橡果居然真發了芽,兩人跳著龍貓的發芽舞開心地大喊著:
「好像一場夢!但又不是夢!」這句話幾乎就是我看《龍貓》的心聲。這些年自以為的成熟或許是自己的錯覺。向來對不夠真實的作品興趣缺缺,骨子裡幾乎沒有任何奇幻因子的我,透過《龍貓》好像也找回了某個不熟悉、但不等於沒有的自己。而宮崎駿先生致力為這個世界留下的美好傳說,森林裡的龍貓其實從來都不可能是死神,他是森林的守護者,土地公與環境生態的化身,它同時也是看不見的力量。就像同為動畫電影的《北極特快車》當中我喜愛的那句台詞:「每個人都曾經能聽見聖誕老公公的鈴鐺聲。直到不相信為止。」
四十一歲大概不可能是看卡通還會哭的年紀,要哭也應該是要為了曾有過的童年而泣。不過,當年不知為何錯過電影的我,彷彿像是幫自己保留了一張回到過去的車票,讓我在這樣的年齡還有機會,用人生第一次的驚喜開箱《龍貓》。沒有摻雜任何的記憶與情緒,就這樣像張白紙般隨劇情起伏:跟著村民同樣焦慮尋找小梅,最後還因為母親只是感冒而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當我看完電影後激動跟朋友分享著我有多擔心小梅與媽媽時,發現身邊多數人態度都冷冷的,或是說自己其實已不太記得劇情。這些反應似乎很有片中爸爸的即視感。
長大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什麼都經歷過,但卻又什麼都不太深刻,或是一直以為知道,但其實也想不太起來。我想如果我小時候就看過《龍貓》,我的反應一定會跟我那些朋友一樣吧。
原來,長大未必如我以為的如此。《龍貓》像是一把鑰匙,意外開啟了我人生中某個開關,讓我發現自己原來也可以回到某種單純的時期,《龍貓》的魔法不僅喚醒單純的心境,更召回了我許久不見的純粹。純粹看電影,純粹讓畫面帶著我走,純粹喜歡著可愛的龍貓而沒有變成什麼奇怪的妄想。劇情也沒有為了高潮莫名翻轉。故事用自己的步調行進,而我更完全沒有在腦中推估發展,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如此「純」的觀影經驗。讓我離開電影之後仍感受到美好。
人生四十一才龍貓是什麼感覺呢?想起硯拓邀稿的提問。洋洋灑灑流水帳般的文字似乎沒有正式回答這個問題。其實我也反覆想了好幾天。這篇文章寫到這,離我進戲院看《龍貓》已過了整整兩個禮拜。坦白說,這幾年很多電影的感動常常留不過一個晚上,有些甚至走出戲院還沒到捷運站就灰飛煙滅。但《龍貓》的某種情懷卻一直留在我心底,讓我扎實感覺到自己心中那塊柔軟的部分,以及一種柔和看待世界的可能。想起那場在武道館的演奏會,久石讓與宮崎駿兩人含著淚光彼此相互打氣的動人畫面,一部電影可以讓兩人攜手合作走過 25 個年頭,因為《龍貓》找到彼此都相信的力量。這或許就是人類自己創造的魔法吧。
而這樣的魔法即使過了 33 年,依然因為那份純粹而閃閃發光。
大概是同時間受到龍貓大神與電影之神的眷顧吧我想。人生的四十一歲,套用《龍貓》的世界觀,對一棵樹而言,這樣的年齡其實也不過只是個孩子。是吧?
很高興認識你,トトロ。
全文劇照來源:吉卜力官方網站
備註:
文中多次提及,2008 年久石讓在日本武道館舉辦與宮崎駿合作 25 週年的演奏會,在網路上有網友釋出了該演奏會片段,當久石演奏完《龍貓》主題曲後,宮崎駿緩緩起身從觀眾席走向台前獻花給久石讓(4’41),兩人的互動著實動人,讓我看著影片的同時也紅了眼框。《龍貓》為何能感動那麼多人,這段影片也許就是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