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生的不死者之間,每一個舉動(以及每一個思想)都是在遙遠的過去已經發生過的舉動和思想的回聲,或是將在未來屢屢重複的舉動和思想的準確的預兆。經過無數面鏡子的反照,事物的映射不會消失。任何事情不可能只發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轉瞬即逝。對於不死者來說,沒有輓歌式的、莊嚴隆重的東西。
──波赫士《永生》
1.
一天,和愛人、朋友們前去度假小屋。
日子不小心停在那一天,卻好像跟每日、每日過下去一般,平凡而慵倦:把其他日子可能也會說的話,在這裡試著多說幾句;知道誰會說什麼話,不甘心地先發制人。慢慢地調整變項,在這個培養皿之中,好像多了解彼此一些,多了哪些可能性,變形成什麼原本不為人知的模樣;多給了幾個吻、幾個擁抱。後來發覺即使這麼多實驗,說和聽了這麼多話,還是不足以理解你們。
不如不要說話,像偷來的時間那樣瘋玩;勻出這些時間、精力,有時浪擲,有時沉默而乾燥。再下一個循環,一樣不說話,但身體力行地練習,如何讓你更好過一些,才能令愛你的我也越來越能成為和你在一起⋯⋯的「這一切」──直到下一次的領悟與失落。這次受的傷不會乾乾淨淨清零重來,會痛到下一次。於是「這一切」,跟一般生活有什麼差別?不也都是「過日子」嗎?
《倒數第N次分手》(The Incredible Shrinking WKND)雖然也是如《今天暫時停止》(Groundhog Day,1993)的「同一天跳針」玩法,前幾個輪迴中因為可預期的開場甚至令人有點煩悶,但慢慢地,被它內斂而感傷地重新梳理「一起過日子」的立體面貌而打動,像是玩轉時空版的《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2019)。時間,包含變老、變鈍、變疲累,歲月和經驗如此不可抗,像掉在地上的球漸漸彈不起來,女主角越笨拙地體驗這件事,才越像我們的日常時間的「鈍感」。
在這個與朋友、愛人共享的小世界中,女主角自挖掘他人(及隨後察覺)的不可能,轉向神聖童年遺跡的考古──在童年度假地,女主角最後找到了當初埋下的時光膠囊,那並非一種道標或是可破除循環的直截領悟,而是一種,的確沒有什麼好驚訝、但過下去才知道的「我們總是那樣」:笨拙地慢慢變老,幼稚地日新又新。
電影中,時間還剩多少的簡單加減(而非破解時間循環的炫麗物理公式),童年埋藏的錄音帶(而非高科技儀器或古老秘寶),讓這個「素人時間迴圈」顯示一種返璞(或兒童式)的心靈世界,雖然童稚,但可以是神祕、變幻、擁有無限可能性(omnipotent)的:簡單的數字是密紋符咒,隨機的提示是推翻世界的靈光。
2.
前陣子上映的另一部電影《迴路追殺令》(Boss Level,2021)也是「輪迴者」的故事,但那是一個槍砲彈藥冷兵器齊下的殺戮世界。退役特種軍人主角不斷復活在他死去的那一天,像是格鬥遊戲中的 boss 被層出不窮的挑戰者追殺,他必須層層突破,才知道這源自科學家前妻被捲入的陰謀。
主角在婚姻家庭關係中,曾更為喜愛冒險犯難的工作,可以說「選擇了另外一邊」而拋棄了這一邊的日常生活。但真的進入輪迴,給他刺激到爆表的每一天,他又被過度刺激到進入一種不反應期,百無聊賴。
但在「打這關的種種犯難是為了得到下一關的策略」輪迴裡,他卻一度可以歷經「再一次真的處在那裡面」而去把握了當下──竟然是放下這一邊冒險犯難的通關,跑去找兒子玩電動遊戲,去體驗另一種「通關」。他自種種被刺殺的、倉促「親歷」他人無法想像的「高於生活」,轉而進入「虛擬」遊戲之「將遊戲只當作遊戲而身在日常」──從不反應期回到「再一次記得」該怎麼過日子。
然而,這微小的至福時刻很快過去,輪迴者又回到此前的試誤學習邏輯。當戰勝這部片的邪惡反派後,前妻替他準備了「下一關遊戲」,這一刻我有一種險惡的解讀:她目送他進入時空裝置的神情,以及此前,反派與她對峙時,說了一個螳螂捕蟬般「母蛇吞野豬」的敗北預言;還有在兩人的關係史中,那種「受夠/成全殺戮遊戲宅前夫乾脆讓他一直玩一直玩」的意味⋯⋯都令我覺得,彷彿妻子才是主角(protagonist)玩家,男主角則是她玩的遊戲角色。
3.
在遊戲改編成的動畫《暮蟬悲鳴時》系列,也是血肉橫飛的輪迴體驗──但對你刀刃相向的,是你愛著、重視的人們。而你經歷種種苦難要抗衡的是,一個也曾因苦難磨砥,能在你周遭佈下堅韌之網,讓人們產生種種變異以達目的另一份意志。
小女孩快樂的校園生活,有著舊朋友和新朋友,但新朋友其實在一百年中「初見」過無數次,舊朋友則曾無數次變異得面目難識。她是唯一記得這些日子的人,被背叛已是常事,但如果不試著相信,就沒有不被背叛的可能,無法將關係與事態導往理想的方向。「他們只是(暫時)變了」,而底下仍能回推地摸索出,自他們如演算法可預測性的變化中,某些更堅實的東西,存在於奇蹟式的自覺、每次良性的回饋、某些人不異變的輪迴。但就算能跳脫背叛,努力抓住一絲可相信的細節的每一天,到了後來已經是:每天都一樣的「每天都好累」。
因為,擁有無限的壽命的人,心的壽命也不是永恆的。
拿對或拿錯劇本和攻略,演出相同或不同的戲,又怎麼樣?一樣假意微笑,一樣真心失笑。一樣假意卻為溫柔體諒,一樣真心痛感荒繆卻有口難言。
是否在美夢中會回問自己:不喜歡這樣的日子嗎?妳真的想要長大、想要成為平凡的大人嗎?
我和你們,從來無法進去安全而含混的友誼國度。你們絕不平庸,總是不凡,犀利地傷人,但也因此能自封閉世界突破出一道道我曾以為是希望的光;你們也混濁地駭人,一瞬間鋪天蓋地,就封住了我所有視野,封住了走到另一個更美好世界的可能性⋯⋯我和你們總是不能享有沉醉於此處、此刻的默契。
日子太緊張刺激,反而教人疲乏,我總是需要更多不反應期──如果在永恆之中,有變老的方法,那不是虛無,也不是緊張到疲憊,而是放鬆到,令自己能真正進入這一刻。但你們總是太舊又太新,我無時不忙碌於辨識你們的趨向,走向哪種慣常或變異。太多「你們」了,太多版本,只有寥寥可數到最後能與那直線的、造就此世界的意志抗衡。還無法長大的此刻,就讓我們從直線而不可解的、不是生就是死的煉獄,走出每步由血肉所構成的,噁心又溫暖的紛亂迷宮,讓可能的路徑擴充下去吧。
4.
我想起在另一故事中,無限輪迴中鑄就自我的人,與還如白紙般、輪迴前的自己相遇時,前者為了成全後者,甘願犧牲自己──時間結構的銜尾蛇,怎麼追上未來的自己?怎麼洞穿未來苦難後還要追上未來的自己?又現在的我如何超越這般練就的強大自己?受苦而扭曲的平凡人與時有良知的惡徒怎麼比較?受苦的柔軟靈魂有軟弱的權利嗎?遭受苦難不是作惡的藉口嗎?那為何還是有人獻上心臟,為原諒、為讓扭曲的靈魂們原諒他們自己?
5.
《暮蟬悲鳴時》系列的最新一季,提到有個無名「觀劇魔女」讓輪迴世界啟動,並且這樣解釋魔女的生存樣態:魔女停止思考時就是死亡;相反地,若要復活,只需重新啟動思考。
連同這些輪迴者,對照我們的世界,令我感到玩家(gamer)/觀者(viewer)/生存者(survivor)的混同。
如果通關再通關,突破再突破,世界的頂層不過像是一個孩童的夢──屬於你或你的對反已經沒有差別了──那就喚醒它吧。
或是植入意念,給它最美的夢,然後讓它失落再次「醒覺」。處在之中的人們,被這最高位階的醒覺所連動,也不斷在戰勝自己微小的戰役後獲致某種醒覺。
每次醒覺不過是延續生存的實用浪漫。醒覺或可掌握「如何真切地在之中生活」,或這份掌握不過是迎接下一次迷失的準備,於是為了醒覺的醒覺,幾乎只是練習放鬆、休養、維持一段不反應期區間的遊戲策略。
醒醒吧,你總是、真的、就那麼孤獨。每天每天,活在自己的箱子裡。
若一切終究只能是遊戲,那就這樣好好地玩下去。如果世界的頂層不過是一個孩童的夢,那就造夢、入夢、盜夢⋯⋯。
每個遊戲關卡,像過度複雜的現實變成有因果對位的套層,穩而簡便;看似後設複雜,也不過是為了模擬狹窄扁平的視野,以讓箱子中的機關延遞下去。
箱子中的遊戲,存放的是過大的寓言:不能再知道更多。沒有更多細節,也沒有更多未來。也是這麼「大」,在絕大多數的空虛中,還有你微小而有限的勤懇操作,只要能感受每次觸碰,世界仍能如此貼身。
6.
擁有無限的壽命的人,心的壽命也不是永恆的⋯⋯經歷了這麼多世界,虛構的、想像的、肉身的,是否有種孤獨但從不寂寞的輪迴者式哀愁?
那種孤獨,冷到背脊發涼,也令淚腺發達而回暖。
岩井俊二最近重映的《青春電幻物語》(All About Lily Chou-Chou,2001)也讓我想起,自己曾是,且總是那麼孤獨。
不能說喜歡(過)這部電影,但它讓我找到一種醒覺的提示。像在看吉姆賈木許的《噬血戀人》(Only Lovers Left Alive,2013),吸血鬼虛無的生活,在雅痞、嬉皮和其他與時俱進的風格妝演下,仍是那種孤標、純粹而易碎的心;一陣一陣被血氣的新鮮所鼓動,在快要喪失現實的感覺時,仍能因注入一陣體感的恍惚而觸動。
《青春電幻物語》的「默片感」 (模擬網路論壇網友們打字的字卡、過滿過當的德布西和 Salyu 音樂、破碎的剪接和敘事),和那個重演卻無法穿透的時空,幾乎像在經歷一種觀影史或私人青春經驗的《日曜日式散步者》(Le Moulin,2015)。
起初,清晰感到一層無法進入的隔膜。或許首先是電影本身令我無法進入。比如,所謂貫串全片的「默片字卡」(和結尾高潮戲時演唱會場外的螢光幕──偶像的畫面消失只剩閃爍光屏,同時醞釀著少年的爆發),強調著網路時代開啟了一個「只能活在這裡的介面」,但除此之外,全片造作的憂傷少年少女即景,不只是「無法得到就要毀掉」的扭曲少年心,而是徹底自我封閉到無法溝通、理解、產生自覺的程度──那份虛幻難以回歸人,而難以說服人。無論在學校或網路世界的角色,說那些話、打那些字的背後,是否有某種人格?都像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帳號分身,近乎臆想的投射對象,而「只活在這裡」的那個可能的人,若要表現自溺,怎麼又如此發散⋯⋯。
論「形式即內容」的要求,那不是我會喜歡的電影。但身為俯瞰青春時空的散步者,到現在抽離地去看,去看當時青春時代的抽離,或一直以來的抽離,卻突然被一個小發現擊中,被無法穿透的那個時空的一個小細節反過來穿透──種種當時對關係生態與自身位置的思索,那些以為居高臨下的時刻,其實是我非常虔誠、敬畏又膽小,在還沒有分別、甚至關係還沒成立的當下,就預先收藏了這個時刻,才會珍藏得比你們覺得的友誼開始前還久,才會直到現在如昨日一般記得,為了保留眼淚的新鮮。而我知道我每顆淚水有果核般大小的意義,果核足以藏有一個世界的意義,我知道就好。
是的,我知道這很幼稚。就算懂得拿捏處在當下,笨拙地慢慢變老,我仍要疊上,幼稚地日新又新。
7.
《暮蟬悲鳴時》系列最新的劇情揭露,為何歷經重重苦難破獲終關的女孩又重入輪迴。朋友看了女孩經歷的種種輪迴碎片,卻無法同理那些磨難,自私地想要跟她「永遠在一起」,不要她離開這個時空過得美滿平庸。「那就讓她再受挫、再灰心一次好了。」朋友滿不在乎地說。彈了個響指,生命一次又一次結束和開啟。
不,我想我終不能想像「得不到就要毀掉」的扭曲少年心。另外,觀者(viewer)和生存者(survivor)還是不一樣的,而你自己決定,自己會成為怎麼樣的玩家(gamer)──你要什麼,你自己想,你自己給,自己創造;你只有你自己,但你總是可以成為更多,流變成紮實的下一刻的同時,能疊上足以收束無限豪華的這一刻。
回想《倒數第N次分手》,女主角如何破關呢?
朋友們即將離去,愛人受不了日復一日的苦澀,在封閉的輪迴中,她看著已經失去的寶物,接受即將失去的人們⋯⋯珍愛你們的我,曾是你們的一部分;當下一步一切開始運轉,若我無法成為你們未來的一部分,那我就愛上這恐將失去你們的一切,成為這一切的一部分。
全文劇照提供:天馬行空、采昌國際、光年映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