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
心靈所受的傷,就算再怎麼努力試圖遺忘,仍然隱隱約約的痛著記著。可能是某個下午獨自發呆,內心突然感到一陣抽痛,然後你告訴自己已經過去,早已不再因此漾起漣漪。又或許是某個深夜,在夢裡回到當年,流著淚哭著醒,洗個臉安慰自己已成過往。那些年所受的傷,就這麼不經意地在呼吸起伏間遊走;就像是每一年的選舉或是電視的政治紛擾,總是會讓我想起國小那年第一次政黨輪替的總統大選,因為不會講台語而被老師當著全班的面前斥責,鄙視的譏諷我是外省豬叫我滾回大陸去,隔天同學學著老師的怒吼對我喊著嬉鬧,拿紙球砸向正在上樓準備走進教室的自己。我曾經因此一度惶恐於自己的角色定位,直到成長過程慢慢找回自己親愛這片土地的認同,但卻始終無法忘記老師當年齜牙裂嘴的惡意,以及那段時間上學有多麼的恐懼與害怕,更忘不了自己無法向爸媽完整表達,一個人在副駕駛座後方含糊地說著哭成淚人兒直到返家。
是那一年,媽媽在我的哭聲與哀求中,硬是把我的三十六色雄獅蠟筆拿給哥哥帶去學校;儘管媽媽答應要再買一盒新的給我,但直到現在都沒有兌現她當年的承諾,而蠟筆回到我手上早已被破壞殆盡。我心中始終帶著小小的哀愁,縱使再怎麼告訴自己,蠟筆對我早已不再重要,但就是無法忘記童年的那份失落,以及忘不掉那盒蠟筆回到我手中時的不完整與殘缺,透著一股無以言喻的傷心。說不上來心到底哪裡破碎,但就是知道有一道又一道的傷,一道又一道的緊緊連著,然後才發現一顆心密密麻麻佈滿了疤,邊心跳邊撐破著撕裂,滴下鮮血與淚水的混雜,伴隨著深處嘶吼不出的掙扎,譜成一曲又一曲悲壯的史詩。
就這麼記著痛著,再怎麼告訴自己不需在意,又或是真的想起,情緒也不再波濤洶湧或是海浪滔天,但怎麼就是無法忘記。可能會忘記吹蠟燭時許下的生日願望,可能會忘記為了什麼跟朋友在雨中大笑,可能會忘記那天喝酒說了什麼信誓旦旦,但怎麼就是無法忘記這些宛若雞毛蒜皮不需被特別記下的傷痛。可能壓抑著沒有哭泣,也可能在眾人面前潰堤,更可能獨自在深處崩潰,總之就是這麼深刻地記下了。是那年過節在爺爺奶奶家前的巷道玩著仙女棒摔倒,膝蓋磨了個傷口不斷出血,在上藥的過程中大哭,在往後的幾天幾乎不敢讓膝關節有任何彎曲的動作;從來不記得小時候玩仙女棒的快樂,只記得那天受傷以及那幾天的行走是如此疼痛。就是記著這些傷,身體的,心裡的,怎麼樣都在生命中留下了疤。但疤怎麼也不肯退去,偶爾還會自體的撕裂造成疼痛,如同免疫系統對自己展開群體攻擊發炎高燒。
我始終不懂,我該如何止血這些生命的傷痕,讓他們單純成為一道又一道的傷疤,靜靜不再流血流淚的傷疤,烙著生命卻不再痛著生命,就這樣悄悄的從破碎中過去,悄悄的如同一片寧靜湖在心裡幽幽,而我能划著小舟直到湖心躺下望著天空。萬籟俱寂而無須多語,觸著自己而靜默不語。湖心倒影著一個又一個的影子,從兒時直到如今,而未來又還有多少個自己會被湖水悠悠淹沒?茫然著,迷失著,在連水波紋都顯得吝嗇的寧靜湖中,擁抱每段無以言喻的縮影片羽。
輕輕擦了眼角晶瑩,忘不掉的,是倒影中的自己。
女兒紅
就這麼把心給剖開吧,我對自己這麼說。既然忘不掉,乾脆就狠狠的一次把一切剖開,讓傷痛一次流盡,這樣是否就能重新癒合重新結痂?狠狠痛過一次,是否就不會時不時突然被陣陣的刺痛刳刮?拖著自己走回每一個當年,沒有伸手擁抱那些年破碎的小孩,而是靜靜地旁觀著那些年的受傷,如同默許霸凌者對彼時的自己施以暴行,冷漠地看著一切恐懼的熟悉在眼前重演。
不由自主的寒顫,終究無法冷漠的放任傷害,刺痛的刳刮依然施以極刑;不是鋒利的剖面,而是不規則的撕裂,痛楚蔓延直到失去痛楚昏厥。就這麼被狠狠的剖開,正面直視這些血淋淋的傷口;縫補又會產生新的細碎破口,按壓止血又會感到壓迫的窒息,捧著安慰又無法壓抑血腥刺鼻的作嘔。就這麼的把心給剖開了,總算正視了自己的受傷,然後呢?
我試圖用文字串起哀愁與傷痛,在字句中鑲嵌著淚水與嘶吼。告訴自己剖開了,面對了,寫下了,是否就真的能永遠在這裡放下。放下夜晚那些驚悚的夢魘,放下那些偶然的觸景傷情,放下那些牽引著情緒起伏的人物風景,放下記憶裡的那些斷簡殘篇。就這麼把一切放下,曾經的傷痛就這麼永遠結痂直到成為淡淡消逝的疤痕。疤痕依舊存在,但終究會慢慢淡去,也不會再突然撕裂成為破口迴盪著痛楚。過去依舊形塑著此刻,但過去是否可以不要再繼續綑綁未來?不會一再地前進又往回,或是在原地踩踏著愁促。面對傷痕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回,正視自己的受傷徹徹底底的崩潰一次,是否就能掙脫束縛羽化而振翅,把枷鎖留在不需留念的枝枒,朝著陽光雲彩飄飄乎而獨立。
我其實並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寫的時候多次淚流不止不得不停止擱筆,因為視線在前方早已成為一片模糊。然而,我不曾在反覆閱讀這些文字的過程中有過任何一次潰堤,只是平淡的感覺著一種淡淡的酸楚,是那麼些年醞釀的某種陳年,但卻不是好酒沉甕底的香醇。反而像是古時女兒出生時父親驕傲醞釀的那一甕女兒紅,卻等不及女兒出嫁提前因為心碎成為花雕,早凋的在落寞的身影中獨自啜飲著花謝的哀愁。總跟爸爸說別愛吃花雕雞,因為吃在口裡的美味,是他人心中最深的破碎與想念。
都說唯有杜康可以解憂,但舉杯消愁只是愁更愁,而借酒澆愁又總是帶淚傾。近代也有實驗發現,喝酒無法消愁,反而會強化恐懼及其相關的痛苦記憶。如果解憂不再適用杜康,還有什麼可以忘記憂愁?我想到希臘神話中眾神的狂歡,又憶起睡神許普諾斯總是獻著朵朵嬌嫩的罌粟;是否因為夜裡總有惡夢猖狂,所以才要伴著罌粟為黯然抹上微笑。而我想著那甕洋溢著歡欣的女兒紅,不須消愁,只需盡歡,一杯接著一杯歷經了十八個寒暑的陳年,多少往事都付笑談。
幾乎滴酒不沾,但或許,就這麼陳一甕女兒紅,直到某年挖出啜飲沉底的好酒,言歡當年的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