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屯原登山口 -> 天池山莊
一路平坦緩上好走,天氣晴朗但寒冷。一個好的開始。
第二天:天池山莊 -> 卡賀山 -> 能高主峰 -> 大陸池營地
大霧大風,不見天日。寒冷。植被上覆蓋了一層雙白,卻也別有一番景緻。
從光被八表轉上去的山路,箭竹林茂密到有點誇張,用雙手免強播開通行,播到雙臂會痠痛的程度。
基本上今天的行程大致可以用「一路陡上」涵蓋。每每抬起頭望向下一步時,總看不見參天的盡頭,心裏不自覺度量起這坡度,應該有50度⋯不!60⋯不!70、80度,在心中默默地提升這令人崩潰的坡度,往往兩三個步伐就等於一個人的高度。
但是,最讓人不安的還是天氣。冷風強勁地往身上掃,在空蕩的山間流竄,發出只有在空曠地才有疾勁風鳴,宣示著這裡天地才是主宰,人力在自然面前顯得可笑至極。自然裡,隨便一點點,無論是風、是水、是石、是溫度,都足以讓人粉碎。想起在城市裡、人群間時那種自認為的強毅與豪氣干雲,顯然是不了解自身渺小的狂妄。唯有真實面對,才懂的謙卑。
看不見天日與四周景物,小小的人被吞噬在這當中。雖然知道超越這團氣壓之上的雲頂一定仍然是陽光普照的藍天,告訴自己不要被眼前的景象蒙蔽,但是人力在自然面前是如此的微弱,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都被動搖地不可自遏。
特別是這個行程沒有山屋,全賴自己搭帳。大陸池營地一片空曠不避風,在狂風中努力搭起帳篷,狂風仍然持續將帳篷吹的彷彿要被撕裂一樣。到半夜,狂風更甚,一把掀開了外帳,我躺在內帳裡,看到白霧勁風在頭上狂舞。這樣忐忑的心是最難熬的。
所幸天快亮時,風止息了,鑽出帳篷時,滿地雙白,卻也看見藍天。在自然環境中,才能體會到陽光的恩澤。當陽光灑到身上的時候,溫暖和光明仿佛真的消融了一身的罪孽。
按:光被(音:披)八表,語出《尚書・堯典》:「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勳,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將四表改成八表,為紀念台電通電,表示光明恩澤八方。
第三天:大陸池營地 -> 能高南峰 -> 能高南峰下營地 -> 光頭山 -> 拉繩下斷岩 -> 白石池營地
昨天一路陡上,本以為已經夠慘,今天則是一路攀岩到南峰。覺得自己好像電影裡的金剛在山壁上一路上手腳並用地攀爬。這是我最害怕的地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完的,肝膽俱裂。
陡上完南峰,立刻陡下。偶爾往回看時,驚訝於自己如何從幾近垂直的山壁走下來的。過了光頭山還要垂降一段困難地形,總結今天是肝膽俱裂的一天。
晚上在白石池旁,水鹿群集,月光皎潔,撫慰一天的驚嚇。
仍然感謝老天,讓今天是好天氣,倘若像第二天那種狂風大霧的天氣,恐怕南峰和垂降就無法走了。
第四天:白石池營地 -> 白石山 -> 萬里池 -> 屯鹿池、屯鹿妹池
也許經歷了這麼多,就是為了第四天的景緻吧。在群山萬壑中,一汪汪池水映入眼簾,讓人瞬間以為到了人間仙境。沒有塵世的喧鬧打擾,幾隻水鳥在潔淨的池水中覓食、翻飛、嬉戲,靜靜地聽池水拍岸的聲音,微風拂過樹梢的聲音,一切是那樣的無瑕可愛。
下午兩點就到屯鹿池營地扎營、曬太陽、澡浴,感受被群山包圍的溫柔。
Come roll in all the riches all around you
And for once, never wonder what they're worth
爬山不為撿山頭,向來是我的觀念。
能夠換取成具體有限的價值,其實是最廉價的價值。感受山林如其所是,感受自身的喜怒哀樂脆弱,以及與天地間的連結,是不可言喻的豐富。
不過,人真的很脆弱,一旦溫度下降,立刻凍到無法思考、無法感受。
既然水能夠匯流成池,顯示此處是谷壑地形。山坳中,陽光消失得很快,不遠處山頭還迤邐一片陽光明媚,山坳營地已吞噬在群山陰影中,溫度急凍。入夜後,凍的更驚人,比之於第二天大陸池營地冷風疾吹更冷。隔天醒來驚見屯鹿妹池水面已經凍結。想來,夜裡差不多就是在冷凍庫裡扎營睡覺的概念。
第五天:屯鹿妹池 -> 過溪 -> 松針營地
今天基本上就是一個令人崩潰的下切行程。令人崩潰的不是下切,而是走不盡的陡上陡下陡上陡下陡上陡下陡上陡下...。我將這天標示為:鬧夠了沒。
大概是前一夜被冷到根本無法入睡,而第五天行程又很操,溫暖的松針營地,讓我躺下沒幾分鐘就睡去,醒來已經是早上6點,嚇我一跳。從來沒有這樣在山上睡過。
第六天:松針營地 -> 奧萬大森林遊樂園
今天則是不停地高繞,走在高處的山腰,一邊是垂直而上山壁,一邊是垂直而下的河谷。有些路段僅有30-40公分寬,有些地方甚至只能容下一個腳掌,還有不少處需要拉繩橫渡。對於有懼高症的人而言,今天的路讓人心很累。走到後來很生氣,應該是因為恐懼已經讓我疲乏,我將今天標示為:「有完沒完!」因為這種高腰繞真的讓我受不了。
終於從奧萬大森林遊樂園竄出時,在吊橋看到四天以來第一個其他人。像神經病一樣高興的大叫。不是因為看到人,是因為看到吊橋上有人走,表示吊橋已經修好了,不用下切到溪床再上切。感動~
總體而言,我覺得能高安東軍縱走比南二段難走很多,主要是整條路線幾乎都是陡上陡下,沒有幾處是可以平緩走的。對於有懼高的人而言,也會有很多天是會心很累的路線。不過,爬山就是一種修行吧,看到自己的脆弱,看到自己的崩潰、生氣、痛苦,然後,安然地跟這些情緒在一起。
後記:
躺在單薄的帳篷裡,聽到外面風聲刮著帳篷彷彿要捲走僅剩可以避風的薄布時,內心能夠體會,為什麼人會想要朝向所謂現代的文明發展。有一間山屋,跟只是一頂帳篷,能讓內心的安心感真是差太多了。但是,卻也不禁思考,讓自身安心舒適的程度應該推到哪裡呢?是要推到連一點點不安、一點點不舒適都沒有的程度嗎?因此,要將一切發展的極致,無論是房屋還是醫藥,我們要將一切可能的傷害與不舒適都阻絕在外。但是犧牲的代價有多高呢?
看著山裡的溪水,清澈見底啊!想起也許還在不久的一百年之前,地球上多數的地方,淌流的都是這種清澈見底的溪水、湖水。放眼所見,都能是藍天白雲。如今,清澈見底的溪水成了稀有,天上覆蓋著灰濛濛的霾,連大地平等給眾生的恩澤:陽光、空氣、水,如今都變成奢侈品。
山上越來越多垃圾,每到營地,垃圾丟棄的程度讓人怵目驚心。
我了解追求一定程度的安心與排除不舒適是合理的,但是如果連忍受一點點的不舒適、一點點的冷或一點點的痛都不願意,那麼付出的代價真是太高了。無論是地球的代價,還是人心的代價。畢竟這是一件徒勞無功的事,因為我們終究無法用外力的方式去屏除生老病死的流程與恐懼。越是想把這些屏除在外,內心就只越恐懼,因為我們從來都沒有練習面對過。就像台灣一味地用禁止的方式來避免危險發生,危險卻更容易發生,因為欠缺能力應對。
對我而言,唯有願意面對無論是身體的、內心的乃至生命的問題與痛苦,才有可能超越這些恐懼。
爬山的過程,一趟身心淨化的過程。身體的廢物、在山下攝取過多的食物累積,藉由爬山清除,然後在過程當中,看見內心的脆弱、擔心、害怕,看見生命赤裸裸的樣貌,也就更懂的去分辨真正的價值,以及接納痛苦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