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鳥之歌(下):Home Ah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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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 是沒有情緒的。我還記得曾經生養我的那個人這麼說過。無論再逼真,AI 表現出的情緒不過是計算出來的結果,為了博取你的好感和你玩鬧,為了博取你的同情模仿出害怕的樣子,別被騙了,沃蘭特,收起你沒有用的同情心。
可是──
沒有可是,失敗品沒有存在下去的價值,它們不是你的朋友,連你的寵物都稱不上。你會因為手電筒壞了哭嗎?你不會,這些 AI 也不過是工具,存在本身沒有意義,只有作用。
那時利托還不是利托,甚至也沒有編號,它只是「它們」之一,只是一個版本號碼。
我曾經也想過它在我面前表現出的一切是否都只是假象,我看見的情緒是否只是寂寞孩子產生的自我投射,但那時的我需要一個錨點,一個確實的目標,所以我抹去了自己內心所有的懷疑,一心一意想著要喚醒它,找回我唯一的朋友。
之後幾年下來的相處讓我明白自己當初的懷疑有多可笑,利托怎麼可能沒有情緒,沒有真正的自我?它會生我的氣,它會為了我生氣,它甚至還會生自己的氣。會把它當成單純的工具是屬於人類的高傲,它比我當時所認識的許多人都要真實。
「沃蘭……沃蘭特……」
利托喊著我名字的聲音像是在哭,明明已經學會了如何規避不得傷害人類的規則,這時卻做不到化解電子腦中產生的衝突。
只因為它傷到的是它在乎的人。
「普格諾!治療儀!」
「杜克斯博士!基地的恆溫系統突然失靈,溫度一直在升高,再這樣下去……」
「……第二實驗室主機過熱……」
「……傷口先封住了,但他失血有點嚴重……」
「……手動關閉所有系統!快點!」
「……現在還來得及救培植艙的……」
「沃蘭特……」利托斷斷續續地說:「培植室……」
我幾乎可以聽見它意識熄滅的聲音。
心臟像是破了一個洞一樣抽疼,周遭的喧囂和我之間像是隔著一層膜,我掙扎著起身,耳邊從剛剛就一直迴盪著滴、答、滴、答的聲響,這是利托留給我的提示。還不到休息的時間,沃蘭特。我似乎能聽見它的聲音說。你還有事情得做。
商團總是會有備案,不要低估他們。
「你做什麼?你還不能動──」
我推開普格諾,忍著每次呼吸燒灼般的不適找到往培植室的路,視線因為失血過多而變得模糊不清,可是我看得清來來往往的白色實驗衣,研究人員在系統關閉之後來到這裡搶救僅存的糧食,我一陣惡寒,前幾日針對培植室的攻擊在此刻成了把人聚集在這裡的引子。
沒時間解釋也沒有聲音去解釋,我一進門就開始把人一個個往外推,身體其實已經使不出什麼力,但也許是因為我現在的模樣太可怕,他們下意識的抗議都沒說完就一個接著一個退到培植室之外。我緊閉上眼睛再睜開,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耳邊的滴答聲隨著我的腳步愈走愈快。
很接近了,不是這裡,是那個方向才對──
我追著提示走,直到滴和答的聲音模糊成一片,再也分不出強弱,我在培養艙之下找到了一顆繭一般附著在底座下的線團,看起來是 INF002 留下的。
砰咚。白色的繭像是心臟一樣跳動,一下、兩下。我全身的細胞突然尖叫著對我發出警訊,我只來得及展開防護盾,把利托護在懷裡。
轟!
頭撞在金屬牆上的瞬間,我失去了意識。
*
「哈、哈啊……」
「慢慢來,別急,慢慢呼吸。」
熟悉的牆壁,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失重感。這是我的船,眼前的人是鳶尾花小隊的普格諾。
利托呢?我想問,卻只能發出像是哮喘的抽氣聲。
「你的喉返神經被切斷了,造成聲帶麻痺,氣管的傷害也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全恢復。」普格諾從床邊的櫃子把利托拿出來,放在我腿上。我先是反射性為它受到的待遇生氣,之後才想起來它現在的狀況。
「歐庫勒斯說它的電子腦停止運作了。」普格諾說:「說是因為傷了你,造成它核心程式無法化解的衝突──我聽不大懂他在說什麼,但你應該比誰都瞭解。」
我垂著眼摸了摸利托的腹部,在很久以前,它也曾因為傷害人類變成這個樣子,那時我抱著它闖過了同樣的火光,也許我們都跟爆炸和死亡特別有緣分。
利托,我在它身上敲出密文,你看,我還活得好好的,你沒有做錯什麼。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我用口型問,其他人怎麼樣?
普格諾瞇著眼看我看了好半會,「沒事,只有幾個人受輕傷,雖然溫室有一半以上都炸毀了,但基地其他區域沒有受到什麼波及。現在隊長和歐庫勒斯還留守在克拉維斯,在聯盟加派人手駐紮之前確保曙光基地的安全,我負責把你平安送回多姆。」
他呢?我問,用手指比了個二。
「在外頭自爆了。」他說:「他體內藏著商團的發信器,費妲猜測商團一直都在發送新的指示給他,會對你下手應該也是商團的命令。」
我笑了,只是笑不出聲音。
商團、商團。有時候我也會懷疑是不是商團碰過的東西都是壞的、毒的,現在表現得正常不代表未來不會變態,只需要一點契機,一點催化。
別低估商團了,費妲不是在控訴,只是在陳述事實。
汙濁的水也能孕育出乾淨的生命,普拉西多曾經這麼說過──不是對我,而是對著整個斥侯部。即便是恆星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即便是戾氣橫生的角落,生命本身不會是錯誤,他們只是需要一個不同的選擇。
我想相信他,我只能相信他,但有時候要堅持這份相信卻很難。
「沃蘭特.多姆,」普格諾在床邊坐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多姆是基地給你的姓。」
我沒有回應,我知道這段對話會走到哪裡。
「沃蘭特、沃蘭特……二十多年前,商團一間研究院意外爆炸,研究院的院長和他的獨生子都在火場中喪生,那個男孩的名字就叫沃蘭特。」
那個男孩當時十二歲,帶著電子腦停止運作的機器人逃到港口,找了最近一艘船的船艙躲著,咬著手臂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那時的他沒有想到自己跳進了又一個火坑,最終淪落到三不管的垃圾星,除了自己以外什麼也沒有。
可是比起金玉其外的垃圾,他寧可和表裡如一的垃圾為伍。
我現在說不出話,普格諾似乎也沒有要逼我解釋的意思,只是兀自點點頭,說:「這樣啊。」
這並非我預期中的反應,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怎麼反應。
普格諾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讓我看我的檢驗報告:除了輕微腦震盪和被傷得最嚴重的喉嚨,我身上其他的傷都只及皮肉,在治療儀的幫助下立即結了痂,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把吃飯的工具養好──如果他的語氣不是那麼誠懇,我都要懷疑他是在嘲諷我只有一張嘴有用。
這麼交代完他便離開了醫務室,說是要去和他家隊長報告。我沒有留他,即便我現在不是很想一個人和自己的想法共處。
利托。我再度在它身上敲擊。是我做錯了嗎?
INF002 的細絲是什麼時候到利托身上的?是我們最初發現他的時候?是我們第一次問他話的時候?還是我為自己爭取來的第二次問話途中?他以自身做出的炸彈又是什麼時候布置的?如果我沒有第二次審問他,商團是否還會對他下這些命令?
有辦法就讓我把實驗體帶回聯盟,A 計畫失敗了就讓實驗體自殺攻擊,他們的計畫是這樣嗎?
第二次問話並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不過是我可笑的英雄情結和不安在作祟,想要相信自己能夠幫他,想要相信商團的操縱並非甩不掉的毒。我曾因為這樣的心態對搜救對象投注太多心力,最後被反咬了幾次,那時是利托狠狠罵了我一頓。
它是怎麼說的?啊,對了,「你這是把自己當全宇宙智慧生命的母親嗎,沃蘭特?你不過是一個人,在做一份工作,恰好拉了這些人一把。他們不需要你繼續介入他們的生命,你以為自己是誰?」
有時候我會懷疑利托是不是把自己當我的長輩,即便它實際年齡比我要小。
從我把它喚醒以來利托就從未離開過我身邊,無論它用的是什麼身體,是我撿來的掃地機器人(利托氣得追著我的腳跑了大半天),是我用電子廢棄物拼湊而成的陽春小人(連走路也走不穩,但利托難得沒有抱怨),還是等我真正系統性學習過機器人學後,為它做出的各種仿生機械體(利托曾嫌棄地問我是不是想當動物園園長,但我知道它其實很開心)。
可是無論 AI 和機器人學再怎麼進步,無論我做再多的研究,我還是沒辦法像複製一般的 AI 那樣,備份利托的意識。
它誕生於精密的電子腦,經驗產生電子神經之間的連結,形塑了它的意識,就如同人類一樣只有一次生命。我也曾經想過要抹去它核心程式不得傷害人類的規則,但利托拒絕了,它可以靠著自己創造的邏輯重獲防衛自己和我的自由,它不想失去這一條規則帶來的保障。
我寧可不要這個保障。
我能喚醒你第一次,就能喚醒你第二次。我在利托身上敲打。你說對嗎,利托?
它沒有回應,但我可以想像它用一貫的嘲諷語氣對我說:成功是獨立事件,沃蘭特,第一次的成功和第二次的成功沒有關係。
我理智的神經都長在它身上了,我想要相信什麼都可以。
我得相信自己能夠喚醒它,完完整整的它。
*
一回基地已經有兩名醫護人員在停機棚外等待,要帶我回到醫院檢查,雖然我想立刻帶著利托進工作室,但他們是奉普拉西多之命來的,我沒辦法拒絕他們。
至少讓我先回斥侯部一趟。我在通訊器上寫道。我有東西需要交給信任的人保管。
他們一臉為難地對看一眼,「部長特別強調要你絕對不要去斥侯部。」
我皺起眉,轉頭看向普格諾。他搖搖頭,比了個手勢表示他也不清楚狀況。
把我送上運輸車之後普格諾便要立即離開,搭聯盟增援的便車回到克拉維斯星,好跟他的同伴會合。我鄭重向他道了謝,他只是擺擺手,丟下一句「祝好運」。
從這裡到醫院的路途並不遠,我傳了個訊息問艾絲特拉有沒有聽到什麼風聲,她難得地沒有立刻回應。倒是維努爾發了信給我,要我待在醫院好好養傷,不要擔心太多,雖然措辭十分正常,但我總覺得這更像是指示,而非單純的慰問。
利托。我無聲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幫我檢查的是斥侯部的老朋友了,她知道我的狀況,沒有逼迫我放下利托,用一如往常的專業態度查看我的喉嚨。食道與氣管恢復良好,神經恢復速度偏慢,觀察兩天若有必要將以手術修復,其他傷問題不大,只是胸口和肩膀容易留痕跡,有意願可以進行去疤治療。
我說好,我不希望利托在醒來之後看見任何疤痕。
就我現在的身體狀態並非一定要住院,但他們給了我一間單人病房,讓我好好休息,等會晚餐會送過來。護送我的醫護人員雖然態度很好,可是顯然沒有給我拒絕的空間。
我從來沒有住過這麼豪華的病房。我抱著利托,用手指的敲打對它說。就連我差點要被摘掉一顆腎的那次也沒住這麼好。
可能是他們覺得你的聲帶比你的腎重要,我自己吐槽,畢竟你不是靠色誘在工作的。
這裡的空間比我家裡的臥室都要寬敞,病床本身就大得躺得下三個我,同樣寬闊的窗戶旁擺放著看起來很舒適的沙發椅,冰櫃和流理台空間和我家裡的其實差不多,不算特別大,也沒有爐台,但對於只會加熱即食包的人來說綽綽有餘。最誇張的是裡頭還有專門給陪護的起居空間,加大雙人床,有自己的浴室,還有可以俯視基地的陽台──只是外頭也沒什麼好看的。
太大了,也太安靜了。
沒有利托的聲音,沒有我自己的聲音,呼吸、心跳、腳步、衣服的摩娑就像是被放大了百倍,讓我想到訓練時一位老前輩曾經告誡我的話:不要一個人出航,如果必須單獨出航,不要讓整個空間安靜下來。一旦你開始聽見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規律滴答聲,你不需要幾天就能把自己搞瘋。所以不管是要放音樂也好,自己唱也好,對自己說話也好,不要讓耳邊安靜下來。
我抱著利托在病床上躺下來,手指抵著嘴角,壓著舌頭吹氣。
我在這裡。
在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好像有誰說過什麼關於關門和開窗的格言,也許我一直學不會吹口哨就是差了這臨門一腳,差點被割喉死了,聲帶麻痺了,唯一的家人沉睡不醒了,我這才學會了怎麼只靠著氣息說話。
我在這裡,利托,我在這裡。
斥侯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普拉西多為什麼要讓我待在醫院,艾絲特拉怎麼還是沒有回覆我的訊息,我這要什麼時候才能進工作室喚醒利托。
我喚醒的它還會是我的利托嗎?
我緊抱著利托冰冷堅硬的軀殼,把臉貼在它自然彎起的背上,我多希望它在這時回頭罵我,要我別把它當洋娃娃。
我是沃蘭特。
我在這裡。
……
我在這裡,我是賽璐。
聽見回應的哨聲傳來時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那是我從賽璐口中聽見過無數次的語句,出於小心冀求的呼喚,此刻帶給我的卻是無盡的寬慰。
我近乎急切地跳下床,跑到陪護房裡,就看見賽璐──第一眼就讓我移不開視線的賽璐,比我要堅強勇敢的賽璐,在空氣都被汙染的世界裡依舊保住了乾淨內心的賽璐──背上揹著個大大的背包,臉上掛著擔憂的表情,從窗戶另一頭的陽台上對我招招手。
我連忙打開窗戶讓他進房,下意識碰了下他的肩膀,大腦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他低下頭,這次不是用鼻頭蹭我,而是把我們的額頭抵在一起,因為剛才的攀爬還在發熱的手貼在我的脖子上,輕緩地按壓著。
〔你,〕我氣息不穩地吹,〔頭髮,短了。〕
原本被蓋住的額頭和眉骨露了出來,讓他的五官多了分凌厲。
〔出院之後剪掉了。〕他回答,〔你學會哨語了。〕
我從哨聲就可以聽出他的驚喜,也可以感覺到他的驚喜轉為擔憂的那一刻。他退了半步,指尖劃過我脖子上癒合不久的割痕,又深又長,不僅是切開還帶著撕扯,INF002 是真的要我死,要不是杜克斯恰好在我身邊,他也許就成功了。
〔我不能──〕我對他比了個說話的手勢。
〔一直?〕他問。
我搖搖頭,從二比到四。
〔兩到四個月?〕
我點點頭。
他推著我讓我在陪護床上坐下,之後把背包放在地上,從裡頭拿出一個個工具──是我放在斥侯部的備用品。烏茲瑪克在此時從賽璐的領口冒了出來,賽璐側頭親了牠一下,吹了段哨音之後指指我的方向。
身形比上次見到時要大了點的虹鳴鳥親暱地碰了下賽璐的耳朵,半跳半飛地落在我膝蓋上,先是好奇地看了我腿上的利托一眼,之後抬起頭,像是在問我怎麼還不碰牠。
我小心翼翼地把牠捧在手心裡,柔軟的羽毛之下是溫度比人類高上不少的身體,我試著吹出牠的名字──第一次不大準,第二次成功了。牠以輕快的鳴叫聲回覆我,雙翅一震,在燈光下幻化出斑斕的虹彩。
〔賽璐,〕我問,〔怎麼回事?〕
他把背包裡的工具整齊排列在地板上,先是回過頭關好窗戶和拉上窗簾,之後才在我身邊坐下,從腰帶內側拿出一封信交給我。
他到底能在身上藏多少東西?我不禁分心地想,翻開折起的信件。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在用實體的文書,我沒有見過普拉西多的筆跡,他大概也是明白這一點,名字的縮寫簽得特別顯眼。
「給沃蘭特,
聯盟──尤其是斥侯部──最近情勢比較混亂一點,這都是衝著我來的,如果有誰對你亂說了什麼,不要多想,你沒有做錯事情,只是成了貪婪的人在爭權時利用的標靶。聯盟和我早就知道你的背景,你從未對我們隱瞞過什麼,我們也不是瞎子,沒辦法做出自己的判斷。
你是斥侯部無可替代的資產,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你的心軟不是缺陷,而是我信任你的原因,我可以相信你會盡你所能地保護搜救對象,相信你帶著他們時不會冒沒有必要的風險。
派你出這次任務是我有欠考慮,我不希望你怪罪自己。
在醫院好好養傷,我知道利托這個狀況你肯定靜不下來,所以讓賽璐把你的工具帶給你了,但你得遵守醫囑,否則賽璐會沒收你的東西。
P.S. 你那在控制中心工作的朋友有沒有考慮去情報部?
P.P.S. 賽璐多高的樓都不帶裝備徒手爬,麻煩你好好念他一頓。」
我眨眨刺痛的眼睛,吐出無聲的笑。
普拉西多沒有明確寫出斥侯部最近的麻煩是什麼,但從字裡行間多少可以拼湊出整件事情的經過,不外乎就是 INF002 操縱利托傷我的行為被有心人士利用,質疑來自商團的我和利托值不值得信任,普拉西多是否判斷失當,間接造成克拉維斯星的改造計畫受到威脅。說不定還有人提出改造計畫的洩漏就出自於我或利托,誰知道利托是不是真的到曙光基地才被操縱?也許它一開始就是商團的暗樁。
但我知道這不可能,當時商團唯一的電子腦研究院是我和利托炸毀的,沒有留下除了它之外的任何原型,沒有留下任何關於電子腦的記錄,導致商團到了現在都還無法研發出真正具有獨立自我意識的 AI──也許也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改往融合智慧生命與機械的方向發展。這些以利益為上的人不會犧牲這樣龐大的商機,就為了滲透聯盟內部。
說得難聽點,商團沒有那麼看得起聯盟。
我把信折起來收好,轉頭對上賽璐的視線,〔艾絲特拉?〕
〔被看著。〕他指著自己的眼睛,〔不能聯絡,但她很好。〕
〔你又是──〕我做了個爬的動作,〔──找她的?〕
他點點頭,理所當然的樣子把我逗笑了。〔普拉西多說,〕我指著信,之後指著賽璐,〔不要爬,危險。〕
賽璐愣了一會,抬起一隻腳指著自己的蹄子,〔不危險。〕
像是要證明自己說的話,他走到陪護房通往病房的門邊,輕巧一跳,一手抓著門框,左腳的蹄子踩在牆壁上,就這樣……把自己固定著,看起來毫不費力。〔不危險。〕他再次強調,無聲回到地面上。
我眨眨眼睛,心中有股衝動想問他能不能讓我研究一下他的腳,但在我能夠說出會讓我後悔的話之前,外頭便傳來了一聲提示音。我連忙抱起利托回到病房,賽璐立即會意地關上起居室的門。帶著我的晚餐進門的是一名年輕的護理師,他看都沒看我一眼,把托盤放在流理台上含糊地說了聲「請用」,之後便離開了我的病房。
賽璐在對方的腳步聲遠離之後探出頭來,我對他招招手,拿起托盤放在腿上。
〔要不要一起吃?〕我問。
賽璐正要搖頭,肚子就發出了一陣咕嚕聲。
他紅著臉坐到我身邊,和我分了半碗粥。
我一直忍不住回頭看他,內心隱隱擔心他會突然化為泡影,上一次見到他不過是兩個月之前的事情,感覺卻像是過了更久的時間。現在的他看起來陌生又不陌生,也許在這一刻我只想抓住任何一點真實,讓自己不至於跌落心中的深淵,可是在他吹哨回應我的那一刻,我彷彿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靈魂的存在,因為他的出現而震顫起來。
我原本並不確定我在呼喚誰,但他聽見了。
吃完晚餐我把利托的電子腦從穿山甲的軀殼中取出來,原本我是打算把這交給普拉西多保管,在基地裡我最願意交付利托的人就是他──不是我不相信艾絲特拉這個人,只是她不如普拉西多那樣有威望也有個人實力,就算受到攻擊也能保住利托。
但現在,我突然意識到賽璐是更加適合的人選,沒有人在監視他,他身上沒有標靶,我也相信他會盡他所能地保護好利托。
〔這是利托?〕賽璐問,小心翼翼地接過被我放在球型保護殼中的電子腦,〔艾絲特拉說……它睡著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他解釋利托的狀況,只能回應:〔生病了,我得治好它,但我怕有人把它搶走,可以幫我保護好它嗎?〕
賽璐點點頭,〔我會的。〕
〔謝謝你。〕湊上前蹭了下他的鼻子,我忍不住伸手想抱住他,又擔心這樣的行為越了界。在我能退開之前,賽璐把我拉進懷裡,手掌輕拍著我的背部。
〔別怕。〕他吹道,氣息吐在我的耳側,像是為他的哨聲賦予了實體,〔怕也沒有關係,還是要吃飯、喝水、睡覺,這樣才能把該做的事情做好。〕他停頓了一下,〔這是我媽媽說的,不管是在什麼時候,她總是會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
〔她聽起來很厲害。〕
賽璐笑嘆口氣,〔是很厲害。〕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身上背著這樣巨大的失去,卻能夠笑著回想他親愛的家人,他就是照著他母親的話做的嗎?好好吃飯、好好喝水、好好睡覺,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好?
〔你想她嗎?〕我忍不住問。
〔想。〕他收緊了手臂,也許他也和我一樣需要這個擁抱,〔埃弗總是在我夢裡,他們就在那裡。有時候我也不想醒來,但夢裡的媽媽會捏著我的耳朵對我說:起床了,今天的事情不要拖到明天做。〕
〔在夢裡都不讓你偷懶啊。〕
〔嗯。〕賽璐發出只有氣音的笑聲,〔不過假日的時候可以睡到中午,生日的時候可以不做家事。〕
我跟著笑了起來,我們的笑聲只印在彼此的皮膚上,像是個秘密,彷彿我們是此刻在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兩個人。
即便知道這樣的親密不過是短暫的錯覺,我依舊從中獲得了安慰。
*
兩天後的複查醫生判斷我需要做一次手術,時間很快就安排下來。被推進刀房時我看見普拉西多出現在上頭的觀察室,他這段時間大概不被允許和我接觸,但只是要來看我手術的過程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連這都拒絕就太難看了。
雖然沒辦法和他說上話,光是知道他在看著我就讓我安心了不少。
我很快在麻醉之下失去了意識。
彷彿只過了一眨眼的時間,我在恢復室睜開眼睛,但身體還未從全身麻醉完全恢復過來,我不是很記得自己做了什麼。
下一次恢復意識我已經回到了自己的病房,利托的軀殼像是個吉祥物一樣被放在床頭,似乎是想讓我一醒來就能看見它。接著我意識到自己手中攥著一塊墨綠色的布料,定睛一看是賽璐身上的腰帶。
我困惑地左右張望,就看見賽璐從病房的窗戶跳了進來。
他把利托的電子腦交到我手中,視線一落在我身上就不停地笑,不是他平時短暫的淺笑,而是我沒有見過、像是蘇打飲料不斷湧現的氣泡那樣壓制不住的笑。
我想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但還很遲緩的唇舌吹不出正確的音律。賽璐用手背抵著嘴,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指著他的腰帶問:〔你還需要嗎?〕
我愣了愣,看看他因為少了腰帶而顯得寬大不合身的上衣,再看看被我捏皺了的布料,皺起眉試圖搜索自己的記憶,但什麼也想不起來。
〔你說這是我的尾巴。〕賽璐解釋,〔問我可不可以讓尾巴陪你睡覺。〕
我……什麼?
以前幾次全身麻醉的經驗結果不一,剛來到多姆基地的那次我似乎還算安分,只是抱著普拉西多喊了爸爸──很純潔的那種;艾絲特拉陪床的那次我似乎是跟每位醫護人員──無論年齡、物種、性別──都進行了一輪單方面的搭訕,但我很確定這一定是艾絲特拉慫恿的結果,即便我沒有證據證明;只有利托陪著的那次我抱著它哭了整整一小時,事後它直接把錄影紀錄給我看了,十分符合它一貫的作風。
我還以為自己面對賽璐會矜持一點。
〔你還叫了我……〕他頓了頓,吹出通用語中「精靈」的語調,〔這是什麼意思?〕
我抹了抹臉,你還能更花癡一點嗎,沃蘭特?
看我一時之間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追問,而是問出了更致命性的問題:〔你想研究我的腳?還有耳朵?〕
我沉進被窩裡,捏了下手中裝著電子腦的保護殼。如果利托這時候醒著,它肯定會好好嘲笑我一頓。
拿起通訊器找到精靈的解釋,我自暴自棄地交給他。他在閱讀時耳尖動了動,麥色的皮膚浮現些許紅,看樣子是看懂了這個詞背後的稱讚之意。
抬頭對上我的眼睛,他猶豫了一瞬,把自己的耳朵送到我面前,解釋:〔耳朵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可以聽到的……頻率?對,頻率比較高。然後……〕他讓自己的左耳微微轉了個方向,〔可以只動一邊。〕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像看恐怖片一樣透過手指的縫隙看他。
他把腳抬起來的時候我也很可恥地沒有阻止。
〔要摸看看嗎?〕他把我的手拉到他的腳趾上,前端的雙蹄如我想像中的堅硬,但延續到後方的部分卻是柔軟而有彈性的,〔醫生說這是為了幫助攀爬。〕他輕踏在我的掌心上,〔軟,但是有……〕他頓了頓,〔摩擦力。〕
他把腳收了回去,〔不過我沒有尾巴。〕
我知道他沒有尾巴,我不知道麻醉宿醉的沃蘭特在想什麼。
我捏捏嘴唇,用還不大穩定的哨聲對他說「抱歉」,把他的腰帶交還給他。賽璐笑著搖頭,先是將掌心貼上我的額頭,像是在確認我的體溫,之後才把腰帶綁回自己身上。
〔梅塔帕小時候想要尾巴。〕他吹道:〔我用柔草和碎布幫她做了一個假的,她戴了一整個星期不願意拿掉,弄壞時哭鬧聲整座山都聽見了,山裡都是大家的哨聲,問梅塔帕怎麼了?梅塔帕受傷了嗎?要不要幫忙?〕
〔梅塔帕尾巴壞了!〕賽璐學著自己的妹妹癟起嘴,之後拉長了臉,似乎是在模仿自己的母親,〔梅塔帕,妳沒有尾巴,妳生下來就沒有,長大之後也沒有。〕
他彎起嘴角,〔之後好多人來家裡,要看她壞掉的尾巴,媽媽發了好大的脾氣。〕
我想像著當時的情景,看不見彼此的族人從整座山的各個角落隔空喊話,哨聲如鳥鳴一般此起彼落──我想沒有比庫斯阿拉齊更適合他們的名字,那是屬於飛鳥的土地,屬於鳥群的國度。如果庫斯阿拉齊語中有五種表達寂寞的說法,那麼一定有超過百種寂寞的相反詞。
商團首都居民彼此離得很近,打開房門就能看見鄰居,但他們之於我從來就只是陌生人。
「我算是跟利托一起長大的。」我用通訊器打道,「我曾經告訴它我想要一對翅膀,它只是叫我躺下來,去夢裡自己生一對出來。」
賽璐笑出微弱的氣音,〔它也沒說錯。〕
我垂下眼,嘴角微勾。
利托通常都是對的,這是它最煩人的地方。
*
我知道遲早會有人過來找我麻煩。
「沃蘭特.多洛爾,我們懷疑你有通敵的嫌疑。」瘦高的金髮男人宣布,身旁跟著一名米立斯托保鑣,「請將 BR2-LTO 交由聯盟檢驗,也許你還有避免流放下場的機會。」
我不知道他們是故意在我能說話之前找上門來,還是沒有聽到我不能說話這個消息。
我把通訊器的螢幕投射在牆上,打:「是沃蘭特.多姆。搜索票呢?」
「你不會想走到那一步的。」男人語帶威脅地說:「到時候就算聯盟想留你都留不下來。」
我按下床邊的求助鈴,打了個呵欠,「看來是沒有搜索票,慢走不送。」
「你!」他臉色一黑,指著被我抱在懷裡的穿山甲身體喊:「卡托!」
身形高大的米立斯托人朝著我的方向大步走來,我笑了聲,同時把利托的身體緊緊抱在懷裡。「你的名字真可愛。」我用一隻手打,「但再可愛我也不會把利托交給你的,小貓。」
有力的手像是要碾碎我的骨頭一樣掐住我的肩膀,試圖讓我鬆開手。「是卡爾托。」他齜著牙說:「我的名字是卡爾托。」
小貓先生變成了卡片先生,雖然有點遺憾,但那畢竟是他的名字,我不好做什麼評價。就算我有話想說他們看來也沒有興趣聽,一個轉過身對著通訊器喊:「擋住就對了!」另一個看我死不放手,改變策略想直接把我的手臂扳開,我反抗得愈激烈,他的動作也愈粗暴。
現在的我沒辦法和他們對話,我突然意識到這點,我也沒辦法出聲求助。無論我有什麼話想說,有沒有表達的機會完全取決於他們。那時候賽璐對上柯洛時也是這樣的感覺嗎?無法和對方理論,無論對方說了什麼都無法反駁,需要幫助時也無法喊出聲,明明他一直用哨聲在說話,卻沒有人聽得懂。
砰!我一頭撞上卡爾托的鼻子,他痛叫了聲,憤怒地抓著我的手腕一扯。
喀。就如同我之前和賽璐說過的一樣,米立斯托人要折斷人類的骨頭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我不是要幫他說話,但卡片先生大概真不是故意的。
這次想扳倒普拉西多的人到底是誰呢?怎麼派出來的手下這麼蠢?或者這兩個人只是被利用的?
「攔住……命令……」
「滾開!」
鏗鏘!
病房的門隔音效果已經算是很不錯了,但我還是聽見了走廊傳來摔打怒叫的聲音,足見外頭的動靜有多大。
框啷!旁邊的窗戶突然被一腳踢破,已經好幾次把窗戶當大門走的賽璐跳了進來,舉起左臂展開不知道是誰給他的防護盾,衝上前直接把卡爾托撞開,之後補上一個側踢。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米立斯托人被踢飛的樣子。
現在大概不是發花癡的好時機。
「你又是誰?!」金髮男又是驚嚇又是憤怒,「這是聯盟內部事務,請外人不要任意插手。」
賽璐沒理他,把我拉到身後護著。卡爾托此時已經恢復過來,和頭部比起來相對細小的眼睛因為充血而通紅,雙臂的肌肉鼓脹得幾乎要撐爆衣袖。
〔小心。〕我提醒賽璐,〔生氣會讓他力量變強。〕
〔也會變笨。〕賽璐冷哼,單膝跪地穩住手臂上的盾,對卡爾托勾了勾手指。
卡爾托從身體深處發出怒吼,把試圖勸阻他的金髮男甩到一旁,之後踏著沉重但並不遲緩的步伐朝著我們衝過來。我下意識伸出一隻手,想幫賽璐支撐住身體,他對我拋了個笑容,在卡爾托撞上防護盾的瞬間旋過身,之後搭著地板重重踢在他背上。
框!卡爾托一頭撞上先前被賽璐踢破的窗戶,就這樣卡在尖銳的玻璃碎片之間,脖子的皮肉被刮得鮮血淋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即便是米立斯托人,脖子也是脆弱的。
「蠢蛋!」金髮男怒斥,之後舉起通訊器氣急敗壞地說:「你們這群飯桶又是怎麼做事的?不是要你們把人擋下──」
「他們擋的是我。」普拉西多沉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砰!他直接一槍轟開了門鎖,把金髮男摔在地上,「你和你的手下都被捕了。」
除了我被折斷的骨頭之外,這完完全全就是場鬧劇。
讓人把鬧事者帶走之後──包含被卡在窗戶裡的卡爾托──普拉西多撥通電話狠狠罵了對面的人一頓,賽璐則是皺著眉頭站在一旁,看著醫生為我治療斷裂的手骨和青紫的肩膀。結論:肩膀沒有大礙,手臂的骨折需要休養一陣子,預計和我的喉嚨差不多時間恢復。還有:「我認識一個大師,沃蘭特,你要不要去改個運?」
我想我現在的狀況跟運氣沒有太大的關係,但還是感謝她的關心。
醫生離開之後普拉西多還沒有罵完,我打開穿山甲頭部容納電子腦的地方,拆下前幾天裝上的紀錄儀。利托真正所在的電子腦這幾天一直都交由賽璐保管,這具身體就只剩下錄音錄影的功能。我把裡頭的資料投影出來,畫面雖然有點晃,但聲音和影像都還算清楚。
〔你知道他們要來?〕賽璐冷著臉問。
我搖搖頭,〔只是預防萬一,發現有奇怪的人靠近才開始錄的。〕
不過我確實是故意不把利托的軀殼交出去的,我沒有告訴他。
賽璐的表情緩和下來,卻在看見結束通話後走過來的普拉西多時瞪了他一眼,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表現出這樣明顯的不滿,我疑惑地轉向普拉西多。
「抱歉。」普拉西多遵照現在已經沒什麼人用的禮儀對我鞠躬,身體壓得很低,「是我害你受傷了。」
我搖搖頭,連忙用通訊器打道:「我是斥侯部的一份子,你不用這樣。」
「這不是想把我拉下來的人幹的。」普拉西多揉揉眉心,「是支持我的派系唆使的。」
我愣了一會,突然恍然大悟,也難怪會派出這麼蠢的傢伙。
一切爭端都始於聯盟內部的兩大派系,發展派以不同文明的保護留存為首要任務,更著重文明倖存者的救援,以及基地自身的發展;主戰派以擊敗商團為首要任務,不願將聯盟的人力和物力「浪費」在對聯盟戰力沒有幫助的事情上。斥侯部和普拉西多本人自然是前者選定的代表之一,後者一直想把普拉西多拉下台,藉此改變斥侯部的任務重心。
就如同我之前猜測的,他們想利用這次機會質疑普拉西多的適任性,同時要求聯盟重新衡量未來的走向,這陣子煽動了不少人,鬧得斥侯部不得安寧。支持斥侯部的高層因此利用了主戰派中較為激進的成員,讓他們親自送把柄到我們手上。
普拉西多一聽到消息就過來找我了,在醫院外頭碰上了正要過來找我的賽璐,之後一個從正門闖,一個從外頭爬,賽璐先一步進了門,前來拯救成為兩個陣營交火處的我。
其實我倒是沒有什麼怨言,就算是事先知情我也願意配合,畢竟受點傷就能解決這個問題,很划算。
「接下來就真的沒有你的事了,我向你保證沒有人會再來打擾你。」普拉西多的語氣很鄭重,眉間的皺褶比平時都要深,「之前柯洛做的事情雖然和主戰派沒有關係,但因為同樣牽扯到賽璐,發展派的人一定會拿來作文章,用他來宣傳搜救任務的必要跟成效,同時抹黑主戰派的形象。我會想辦法讓他們不要公布賽璐的身分,但這兩次事件都有目擊者,賽璐被認出來只是遲早的事。」
他轉向賽璐,「很抱歉,在你能為自己的人生做出決定之前就讓你捲進這樣的紛爭中,未來無論你是想留下,還是離開基地到其他地方展開新生活,我都會盡力幫你爭取。」
賽璐搖搖頭,拍拍我的手臂和我借用通訊器──他到了現在還是沒有養成隨身戴著的習慣──回答:「沒有其他地方。」
普拉西多掌心貼在胸口,對我們又鞠了個躬,踏著沉沉的步伐轉身離開。
「那個,等等,老大。」我跳下床,普拉西多其實比我要矮,但在他面前我總是覺得他才是更高大的那個,「在我這裡沒有人比你值得追隨。」
普拉西多的眉頭還是沒有鬆開,伸手像是想拍我的肩膀,因為突然想到我的傷而懸在空中。我彎下腰,他一邊嘆氣一邊拍了拍我的頭。
「好好休息,沃蘭特,需要什麼就和我或維努爾說。」
我咧起嘴,說:「爸爸再見。」贏來他無奈的微笑。
〔爸爸?〕在普拉西多離開之後賽璐困惑地問。我咳了聲,向他解釋我只是在開玩笑。
〔這次還是要謝謝你,你今天……很帥。〕
你今天很帥?沃蘭特你八歲嗎??
賽璐沒有在意我貧瘠的用詞,像是普拉西多剛才那樣拍拍我的頭,之後親了下自己的拇指,貼上我因為骨折被固定在胸前的手。
我知道他指腹帶來的熱度只是來自他偏高的體溫,但還是忍不住輕輕顫抖了下。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
賽璐想了想,〔把生命分給你,希望你快點好起來。〕
我學著他親了自己的拇指,貼在他心臟敲擊著胸腔的位置上。
他的笑容溫和得讓人心碎。
*
病房裡的設備很齊全,有一隻手不能用沒有太大的影響,但賽璐還是擔心,主動說要留下來照看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以前是哥哥的關係,他很擅長也很習慣照顧人。
應該說他有點太習慣照顧人了。
從吃飯(我只是不小心手滑,不是真的需要人餵)到換衣服(我及時阻止了他跪下來幫我脫褲子的舉動)到洗澡(我自己洗頭的時候都沒那麼仔細過),我這輩子還沒有體會過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讓我不習慣的同時又忍不住沉溺。說實在我這次受到的傷並不算嚴重,但他可能是有點低估了人體的堅固程度──雖然我的手確實是被卡爾托一不小心折斷的──整個晚上都沒有把注意力從我身上移開過。
我懷疑賽璐這是把我當妹妹照顧了。
雖然有那麼點怪,但我沒有抱怨的意思。
少了一件事情需要煩心,也沒了需要遮遮掩掩的必要,我終於能夠放心地把注意力都放在喚醒利托上。由於利托的智能──或者應該說是意識──根基於電子腦的物理結構,喚醒它比起程式除錯要更接近機械維修和人體手術的綜合。我得找到核心程式衝突留下的阻塞點,像是去除血管栓塞那樣疏通,現在只有一隻手可用不好進行後半的程序,但我可以先把阻塞點全部找出來。
這個過程沒有什麼訣竅,也和技術沒有什麼關係,需要的只有對電子腦構造的了解,以及很多、很多的耐心。
〔你剛剛說會留下來。〕我一面追蹤人造神經中的電流一面說:〔你有計畫嗎?〕
賽璐縫補衣服的動作停頓下來,〔我能做什麼呢?〕
〔是你想做什麼。〕我回應,〔你很厲害,身體跟腦袋都是,個性也好。如果你想加入聯盟,很多部門都會要你,如果你不想加入,基地也有很多需要人手的工作,動植物保育也好,治安維持也好,我相信你都能做得很好。〕
然後我大概是腦袋短路了,接著打:基地現在也開始流行拍一些娛樂或教育的短片,你長得這麼好看,大家一定會喜歡你的。
〔像是《我永恆的你妳祢》?〕
我腦子空白了一瞬間,〔你看過?〕
〔我的引導員推薦我的。〕賽璐露出疑惑的表情,〔你們談感情都是這樣的嗎?〕
「這樣」指的是分分合合藕斷絲連不時打亂交往組合,最後大結局來一場聳動的多人床戲,超越古早年代三個人彼此相愛的正三角形,達成六個人──不同物種、不同性別、不同年齡──每個角色都愛著另外五人的「完美」大結局。據說整齣戲的宗旨是想要推動星際不同物種的和諧相處,互敬互愛,但我在艾絲特拉的強迫下一口氣看完時,只覺得腦細胞因為各種狗血情節的摧殘死了一半。
〔那是效果。〕我連忙澄清,〔我不這樣的。〕
誰問你了,沃蘭特?
我低頭掩飾自己扭曲的表情,這幾天我的嘴巴真的愈來愈不受我控制,不是把腳放進嘴裡說錯話,就是大腦的過濾功能失效,讓不合時宜的真心話脫口而出。難不成我還沒從之前的全身麻醉恢復過來?還是手術有什麼預想之外的副作用?
如果利托醒著,它肯定會說我只是因為血液沒往上面的頭流而變傻。也不能怪它不懂感情,畢竟它只偵測的到我發情的時候,觀察不到我動情的跡象。
再跟利托多混個幾年,我都要忘記「談戀愛」這個詞怎麼說了,整天發情來發花癡去的。
……我想它了。
〔總之你不用想得太複雜,想做什麼就去做。之後聯盟也許會把你營造成新居民的榜樣,希望你走上特定的路,但你不用管其他人,做會讓你開心的決定就好了,也不一定要是你擅長的事情。像我剛開始受訓的時候表現也很差,現在探索員也做得好好的。〕
我頓了頓,〔就是這次比較狼狽,以前也是有犯錯的時候,這次──〕
我下意識按著脖子上的傷疤,被賽璐扣住手腕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力道有點大,他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坐到我身邊,抓著我沒受傷的右手讓我握住他的膝蓋,之後便繼續補他的衣服,口中吹出的音調不是話語,而是輕緩的歌謠,平靜的旋律填滿了整個空間。
我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側頭看著他熟練的動作,修長的手指捏著細細一根針,紅色的縫線隨著他的動作將布料上的裂口接合在一起。
靠著機器其實只要幾秒鐘就能把這整件衣服補好,甚至可以補得看不出痕跡,但經過他縫補的衣服看上去更溫暖也更柔軟了些,明明用料和剪裁本身沒有變化,感覺卻變得更加貼合他。
〔沃蘭特。〕歌謠一開始轉為語句時我還有點沒反應過來,他的哨聲聽起來比平時都要像是一段旋律,〔我在這裡,只要你叫我,我會聽見。〕
說完他把縫好的上衣放在一旁,拿出平板開始看書,我注意到螢幕上方顯示的書名:太空物理學導論,從畫面中的示意圖我可以看出來他在讀關於人造重力的篇章,巨大的反差讓我幾乎笑出來。他是如此認真地在了解這個新世界,在過這段新生活。
〔謝謝你,賽璐。〕
他搖搖頭,蓋住我還沒從他膝蓋上拿開的手,捏了下之後沒有再放開。
我徒勞地試圖壓下自己的嘴角,低頭繼續標記電子腦中的阻塞點。
*
如同普拉西多保證的,一直到我出院那天都沒有聯盟的人來找過我麻煩,艾絲特拉一早便帶著滿頭情報上門,迅速幫我辦完出院手續之後和賽璐一起送我回家,一路上絮絮叨叨地和我分享聯盟內鬥的結果。好消息:普拉西多部長的位子坐穩了,之前來醫院鬧事的幾個人被同盟放棄,很快就要接受法院審理。不知道算不算是壞消息:攻擊背後真正的主使者沒有受到任何懲處,還有武裝部部長親自對賽璐發出了加入他們的邀請,賽璐當場拒絕了她。
應該算是好消息:我的聲音回來了。
過去幾個星期我都要忘了自己聲帶麻痺的問題,畢竟我照樣可以和賽璐靠著哨聲溝通,鮮少覺得自己少了什麼。現在聲音回來了,我在和賽璐說話時還是不大習慣用說的,還有幾次對著艾絲特拉吹哨,看到她茫然的表情時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回到家之後艾絲特拉非常不把自己當客人地打開我的冷凍櫃,不用檢查我也知道裡頭滿滿的都是斥侯部提供的即食包,賽璐看到時愣了好一會。
〔新鮮的東西怕放壞。〕我尷尬地解釋,〔畢竟不知道什麼時候要出任務。〕
〔食材也有冷凍的,不貴。〕賽璐回答得很認真,〔一直吃這樣的東西心情不會不好嗎?〕
〔吃我自己做的東西心情也不會好。〕
〔廚藝不好?〕
〔沒有廚藝。〕
「你們兩個別講悄悄話了。」艾絲特拉抱怨,「午餐吃咖哩怎麼樣?斥侯部的伙食也就咖哩好吃一點。」
午餐上桌之後艾絲特拉開了瓶阿斯加特產的杜拉姆果酒,這是維努爾送來的康復禮物,他和普拉西多最近實在忙得抽不開身,就送了這據說值烏茲瑪克一半身價的酒過來。雖然剛出院的人似乎不大適合喝酒──從中午就開始喝酒大概也不大好──但特殊場合,賽璐在徵詢專業人士的意見之後允許我喝個三杯。
艾絲特拉可能沒和他說清楚,酒精濃度二十以上的酒我根本喝不到三杯。
清楚自己的酒量,我平時不大會多喝,但今天我的自制力大概是離家出走了,沒能抵抗果酒的誘惑。
外頭的光線變亮又變暗又變亮,整個房間晃動的感覺讓我有點頭暈,我推開座椅,改為坐在地板上。雙手貼著地面,只要我閉上眼,我就能想像自己身處在大海中。
雖然我見過海,但我沒有在海上航行過,太空船為什麼叫做船呢?實際搭乘的感覺明明完全不同,外表也並不相像。
〔沃蘭特?你還好嗎?〕
賽璐貼在我額頭上的掌心有點粗糙,讓人忍不住想蹭。這可能就和有些人喜歡被鬍渣蹭是一樣的道理吧,微微的刺痛讓身體的接觸感覺更加真實。以前有個人就喜歡用鬍子蹭我屁股,啊,搞不好我就是那時候發現這個癖好的。
〔沃蘭特?〕
有沒有──我吹了幾個字就放棄了,在這樣嘴笨舌頭重的狀態,我怕他聽不懂我的話。「賽璐,」我改用說的,「你會長鬍子嗎?」
我好像沒看過他長鬍子,應該說他身上看起來就沒什麼體毛,我和他離開埃弗星時一起待了十幾天,要是他有在刮鬍子,我應該會發現。
〔不會,我們不長鬍子。〕賽璐露出淺笑,〔你醉了?〕
我點點頭,其他醉鬼都都不願意承認自己醉了,但我是誠實的醉鬼。
「你的酒量真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沃蘭特。」艾絲特拉對我比出三根手指,「這是幾?」
我算了一下,「2.4。」
「2.4??」
「妳有五根手指,妳比了三根。賽璐有四根手指,四乘以五分之三是 2.4。」
艾絲特拉發出像鬣狗一樣的笑聲,賽璐掩著嘴,對我比出兩根手指。
〔那這樣?〕
「是二。」我肯定地點點頭,「在這個家,我們用賽璐標準單位。」
艾絲特拉笑得更大聲了,原本窩在賽璐腿上的烏茲瑪克嚇得從賽璐肩上掉下來,被他一把接住。
賽璐用指尖梳理過烏茲瑪克的羽毛,每次這種時候烏茲瑪克都一副很舒服的樣子,是因為牠是鳥才會那麼舒服嗎?還是因為賽璐摸起來感覺才會特別好?賽璐的手指指腹也長著繭,我也想被他搔下巴。
「你也可以搔我下巴嗎?」我問,擔心他會覺得冒犯,我加了句:「拜託你了。」
賽璐眼睛瞪得圓圓的,撫摸烏茲瑪克的動作停頓下來。
「不行嗎?」我有點懊惱,「可是我也是烏茲瑪克。」
不是說名字會決定命運嗎?那麼為什麼我既不能飛,又不能像烏茲瑪克一樣得到寵愛呢?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賽璐看著我,眼睛裡面好像只有我一個人,但那是因為現在坐在他面前的只有我,他只要轉過去就變成艾絲特拉佔據他的眼睛了。
「我知道。」我把他的手拉到我自己的手上,「上次你都這樣牽我了,雖然你也可能是可憐我……你是可憐我嗎?」
〔可憐我的不是你嗎?〕賽璐問。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就一開始。」怕惹他不高興,我連忙拉著他解釋,「我就是想到自己了,我想讓你開心一點,喜歡你不是這個原因……啊。」
賽璐按了下我糾結在一塊的眉頭,〔那是為什麼?〕
為什麼呢?我遲鈍的腦袋在一瞬間想了很多,想到他好看的臉(誰不喜歡美的東西呢),想到他說起過去時傷感但又幸福的表情(讓我羨慕又嫉妒),想到他的哨聲在偌大基地裡迴盪的聲音(我知道他其實並不是在呼喚我),想到他回應我的那聲「我在這裡,我是賽璐」(像是屬於我們兩個的暗語)。
想到他舉著防護盾擋在我面前,眼中是我沒有在他身上見過的怒火,像是我曾無數次希冀會來拯救我的英雄。
「和你一起的時候,我覺得我在飛。」我搖搖頭,努力理清自己混亂的思緒,「在太空──在星星的家──我和你和太空船都在墜落,感覺起來卻像是在飛。我一直……」閉上眼睛,我還能看見好久以前吞沒一切的火光,還能聞到手上曾經沾上的血,還能感覺到喉嚨被劃開的那一刻,「我一直覺得自己在往下掉,尤其是在利托……但是你出現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飛起來了。」
我期盼地看向賽璐,他搖搖頭,吹道:〔我不是很懂。〕
在我飄出來的心臟能摔成碎片之前,他扣住我的手指,另一手指著自己的胸口,〔可是你讓我這裡少了一點痛,讓從夢裡醒來變得容易了一點。〕
他的手指插進我的手指之間,雖然手指數量不一樣,但他剛好可以把我每個指間都塞滿。「五根手指頭有四個縫隙!」我興奮地和他分享,「我以前怎麼都沒發現?你看,我們的手本來就應該牽在一起!」
〔你真的醉了。〕賽璐笑出來,接著露出擔憂的表情,〔你酒醒之後還有記憶嗎?〕
我開心地點點頭,「再丟臉都記得。」
「他不記得也沒關係,我錄影了。」艾絲特拉突然開口,把我和賽璐都嚇了一跳,「咳,我也不是自願當電燈泡的,誰叫你們這話題來得這麼突然,剛才明明還好好的在喝酒。唉,我說你這告白方式也太隨便了,沃蘭特,之後記得補賽璐幾次約會啊,還有什麼五根手指四根手指的,你知道米立斯托人的手也是四根手指頭,對吧?這樣說來你和柯洛的手也是應該要牽在一起的──」
「艾絲特拉!」
她笑嘻嘻地把通訊器的鏡頭往我臉上湊,另一手拍拍我的頭。
「等利托醒了我就把這給它看,讓它和我一起笑你。」她捏住我的臉頰,「別擔心,它放不下你的。何況你之前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就喚醒過它,還怕現在喚不醒它第二次嗎?」
她聽起來像是絲毫沒有想過其他可能性,賽璐則是穩穩地握著我的手。
該回家了,利托。我垂著眼敲擊地面。我有好多事情要告訴你。
*
「萬一……」
「沒有萬一。」
「可是……」
「別再磨磨蹭蹭的了,沃蘭特,我們沒有一整天的時間。」
在一百多個睡不好的日子、十多個哭到睡著的夜晚和幾次通宵之後,我終於完成了利托電子腦的疏通。艾絲特拉和維努爾都來了,一個站著一個坐在工作檯上,就連普拉西多也打了電話過來,讓我們在維持通話的狀態下喚醒利托。
賽璐靠到我身邊,捏了下我的手肘,〔我在這裡。〕
我點點頭,把利托的電子腦裝進它最喜歡的仿生鳥軀殼中,發出喚醒訊號。
一、二、三。仿生鳥的單眼閃爍了一下,剛上了油的翅膀微微展開再收起,然後像是下意識做出的舉動,仿生鳥挺起胸口,高高抬起的頭向右邊一歪,後腦的金屬片像是被吹動的羽毛一樣動了動。
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利托回來了。
「怎麼這麼多人?你們在開什麼派對?」利托的視線從左移到又再回到我身上,「這段時間你沒闖什麼禍吧,沃蘭特?我可不想幫你收拾──你哭什麼?」
「嗚──你嚇死我了!都怪你不讓我改你的核心程式嗚嗚嗚──」
「要是改了你頭都要被切下來了──」
「我不管!就算要我戴護頸也無所謂!你不准再這樣了!」
「你真的是……哭就哭,別把鼻涕弄到我身上,不然我就要叫你半年的紅鼻子沃蘭特!」
「你這無情的傢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賽璐哭笑不得地穩住往他身上倒的我,一邊捏我的手臂一邊吹道:〔太好了,沃蘭特,太好了。〕我哭得更兇了,不顧利托心口不一的抱怨把它撈進我懷裡,冰涼的溫度和厚實的重量讓我擔憂許久的心終於安定下來,我把臉貼在它的胸口上,眼淚和鼻水都流個不停。
「我愛你,利托。」我吸著鼻子說:「我交男朋友了,還有我現在會吹哨語了,你不能再笑我像是一直漏氣的鍋爐。」
「哇,那你好棒喔,想不想要一個獎勵的星星?」它停頓了一下,「等等,你交男朋友了?啊!你和賽璐在一起了?你怎麼把他騙到手的?」
「終於輪到我這段影片出場了。」艾絲特拉興匆匆地湊到利托面前,維努爾也靠過來湊熱鬧。我把利托往工作台上一放,拉著賽璐逃出工作室。
從屋內傳來的笑聲我大概可以判斷影片撥放的進展,我捏捏發燙的耳朵,和賽璐對視了一眼,交換一個小小的笑容。那天酒醒之後我也不是沒有撞牆的衝動,但賽璐似乎覺得我胡言亂語起來很可愛──我還沒有被人用可愛形容過──阻止我把自己撞到失憶。
〔我知道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了。〕那時的賽璐拿著他的平板叫出他的教科書,像是如此認真看待一個醉鬼說的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失重不是沒有重力,而是所有東西都在自由落體,感覺起來才像是飛起來了,對嗎?〕
我點點頭,他繼續:〔那個時候,你對我說你聽見了也懂了的時候,我也有這個感覺。〕他比了個升空的手勢,〔原本壓在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像是飛起來了。〕
我很丟臉地哭了,但那都是宿醉的錯。
「恭喜你,沃蘭特。」普拉西多的聲音從我手上的通訊器傳來,「我是說利托的事情,你和賽璐……你也知道探索員和搜救對象之間的關係比較敏感,不過你們想清楚了就好,賽璐也很快就要成為我們的一員了。」
「謝謝你,老大。」
「謝什麼?我得回去工作了,你幫我把維努爾也叫回來。」他的聲音染上笑意,「下星期一準時來報到,探索員沃蘭特.多姆,受訓學員賽璐.薩奇。」
「遵命。」我咧著嘴說,賽璐也同時以口哨回應。
我抹抹眼睛,拉著賽璐大步回到工作室中,「維努爾,老大叫你回去幹活!妳也該去上班了,艾絲特拉,八卦大會散會!」
「我有六隻手指頭,沃蘭特。」維努爾伸長了手,一本正經地說:「要不要握手?」
我彎腰把他整個人抬起來往外頭扛,賽璐好笑地替我分擔一部份的重量,和我一起把他送到門口,艾絲特拉則是一邊壓著聲音喊「搶親了!」一邊跟著向外走。
他們離開之後房裡一瞬間安靜下來,我可以聽見利托落地時的聲響,還有它金屬的腳踩在地面上的聲音──曾經我沒有意識到它光是存在就能帶給我多少安全感,直到我在太過寂靜的夜晚輾轉難眠,直到我習慣性和它說話卻得不到回答。
我轉過身,跑到他身邊把它一把抱起來,像個傻子一樣轉了好多圈。
「快把我放下來!」它用翅膀拍了下我的上臂,「我可不想被你摔壞。」
「你回來了,利托!」我一邊笑一邊說:「你回來了!我想你了!」
「肉麻。」它哼了聲,接著用幾乎聽不見的音量說:「我也愛你喔,沃蘭特。」
我在利托的抱怨聲中親了它好幾口,回頭對上賽璐含笑的眼睛,我們的手很快找到彼此,然後他的四根手指頭插進了我的五根手指之間,緊緊扣合著。
像是我們的手本該牽在一起。

生了一個月終於寫完的……中篇?大概五萬多字,現在想起來好像應該分多篇一點發,這樣每篇實在有點長 :P
一開始其實只是想寫語言凋零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麼變成科幻之後設定就愈來愈多,寫得也愈來愈長,結果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查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資料,考據狂真的是痛並快樂著哈哈。之後有機會想再寫寫這個世界的故事,時間這種東西果然是不嫌多
要說聯盟是正義使者的組織,不如說我們是一群害怕孤單的孩子,和其他失去故土的人窩在一起互相取暖,希望以地球古語言命名的多姆基地有一天能夠名實相符,成為所有人的家。 星際科幻,在漫漫宇宙中建立起一個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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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聽說.困獸儘管睡眠充足,但依然整天沒有精神。勉強自己讀書,卻讀不到五分鐘就疲憊的幾乎進入夢鄉。闔上書本想睡一小時再起來閱讀,躺在床上精神疲倦卻又怎麼都無法入眠。對一切似乎毫無動力,包括肚子餓到已經發出陣陣呼喊,我也不想起身吃飯,什麼事情都不想做。我痛恨自己這樣的狀態,覺得自己浪費生命,卻又怎麼也無法打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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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瑀
2020-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