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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迪亞.豪爾赫《畫鳥的人》:過往並未消失而是化為回憶,堅韌地停駐在那生命深處

2021/06/06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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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作家莉迪亞.豪爾赫(Lídia Jorge)1998年發表的小說——《畫鳥的人》是一本不太好解讀,甚至有點晦澀的作品。然而相信每個人在第一眼讀到的時候,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他的文字相當優美,並充斥著大量細膩動人的景物與心理描寫。很多地方刻畫深刻,讓人彷彿置身現場,看地膽顫心驚。
閱讀《畫鳥的人》就像是在步入一座龐雜巨大的意象漩渦一樣。即便很多細節不容易確定真正的意義,對於書中刻畫的腳步聲、風聲、雨聲,讀者恐怕都會留下深邃的印象。就像作者在開頭的序中提到,這本書的靈感,一開始就是因為一場夜晚的雨。
我原本要遠離雨水而寫,但雨好像持續且永久地飄落紙上。——作者序
書中因此充滿了雨和雨聲的印象,甚至用各種和雨有關的場景,比喻華特一家陷入膠著對立的狀態。但除此之外,雨在書中也是一種思念的形象,勾動了華特女兒的獨白,並讓她注意家中每個人的腳步聲,想像離開她的父親華特,會突然回到家上樓找她。她的獨白,就像作者對於雨的描述,原本是為了遠離父親的思念而作,但到頭來,對記憶的敘述以及情感的細膩挖掘,卻反過來使那股思念和深藏的記憶更加化開,隨著意象瀰漫四周,將讀者還有主角們包覆在一個令人眩目的時空之中。
《畫鳥的人》的時間軸也有四散的效果,整本小說完全是由女主角的獨白、回憶、喃喃自語、抽離敘述構成,她的敘述方式有時是以「我」來描述,有時又突然跳脫,變成以「華特女兒」或「她」來稱呼自己,進行第三人稱描寫。而回憶一會兒來到遙遠的過往,一會兒切換成現在,說著說著又提到未來的遭遇以及在她生前家庭裡發生的事情。就如同書中所說,記憶將過往、現在、未來「結合成一條綿延不盡的履帶」,在無窮意象的敘述裡不停循環播放,甚至相互追逐。
我們甚至可以說,「現在」在《畫鳥的人》裡是不存在的。只有現場以及不是在現場的記憶。因為任何看似是「當下」、「現在」、「未來」、「過往」的事物,在敘述的時候,都早已被當作發生。裡頭有些甚至不是主角親身的經歷,而是華特的女兒把他人對於父親的描述轉為宛如自己看到的影像,「播放」在讀者眼前,並且從此變為記憶的一部分。此時,我們不經疑惑,那種存在在敘述中的「記憶」,究竟是單純過去發生的過往,還是正在發生的「現在」?
意象之外,《畫鳥的人》讓人著迷的地方,是時間和記憶之間的錯位關係。這兩者的關係不完全是對應的。某個程度上,記憶並不只是來自過往的事物,他同時也來自當下的情境與敘述的想像和加工。
記憶的法則其實就是法國哲學家德希達提出的「延異」(la différance)這一術語所表達的思想,其在其中認為語言的意思,總是會隨著時間的延遲,在不同的情境發生差異、變化,而無法被真正固定。反過來看,其實記憶也一樣,同一事件的記憶,不會每次回憶起來都是一樣的,而是會有新的變化,甚至在不同的時間點回憶同樣的一件事,都會帶來全然不同的意義。
人生並不單屬於擁有者,也屬於聽聞這段人生經歷的人。她知道華特的人生不只是她的,還屬於許多人,因為在瓦馬雷斯,每個人對他的人生都有所想像,而且會將自己的想像告訴其他人。華特也存在其他人的體內,人人都擁有一小部分的他,一起談論起來津津有味,彷彿擁有全部的華特似的。
這兒的「華特」已不再是華特這個實際上的人,而是各種「華特」的記憶、各種「華特」的延異。透過聽聞這些經歷,華特的女兒像是重新把父親喚回自己的身邊,對她而言,這些自己未經歷的事物,是一種超脫記憶的影像。即便不曾存在自己真實的記憶裡,他們也成了無法被取代的「回憶」。並使這種不完全真實的「回憶」化為「愛」的情感本身。
一種情感的激發,也許就是一種不真實的「回憶」。我們在《畫鳥的人》裡看到的不只是穿越不同時間的回憶,更是一股情感的不停流動。這股情感圍繞著一名「畫鳥的人」,在書中其實就是華特本人,而整本書可以說是他的女兒寫給他的獨白。
他被家裡的人視為逆子。從小就不和長年下來務農維生的家人們一起工作,成天只想跑出去玩,到處畫畫,特別喜歡描摹各種鳥類。成年後,他不小心搞大了一個女孩的肚子。父親希望他留下來負責,但他卻選擇加入軍隊,想要到處周遊。無奈之下,為了平息謠言,父親讓另外一個兒子庫斯多喬娶了那個女孩。女孩後來生下了一個女兒,雖然名義上她是庫斯多喬的女兒,但每個人都知道她的父親是從家族出走的華特。
華特的女兒也因此對父親沒有太深的印象。周遭的家人也不太理她,畢竟她的存在象徵著家族的醜聞。她唯一和父親產生連結的地方,是華特各種鳥類的畫作,有些本來就遺留於家中,有些則是華特從世界各處寄來的信件裡附上的圖畫。或者,是華特以前使用過的制服、手槍、器具……。透過這些物件,華特的女兒建構了自己對父親各種印象。而在書中,這些印象和家族的故事與一段葡萄牙國家的歷史重新連結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因為華特出走帶來的刺激,范西斯科家族的其他兒子和女兒,接下來幾年裡也紛紛離開這個古老的家族,決定到國外去發展。那是在二戰結束後,葡萄牙的獨裁政體瓦解,並慢慢轉型體制時,鄉村陷入前所未有的衰敗,許多土地遭到遺棄,沒有人想要繼承。家族也開始分崩離析,四散分離。
我從來不會死,也沒有家人死去,我們只是分離。首先我們與彼此分離,然後再與自己分離……我們變成了物品、樹葉、土地、水、羽毛、鳥鳴,分裂成許多顫音,混合大片大片的水,隨水而去,到最後已不再屬於任何可辨識的東西,只是聲音而已。
對於那些無法離開的人而言(年老的祖父范西斯科和天生下來腳就不良於行的庫斯多喬),他們沒有死,只是感覺自己好像消失了一樣,被人拋在後頭。如作者所說,他們像「癱瘓的鳥」、像家人的累贅,代表著無法適應新時代的過往。這個「過往」,作者在序中提到和葡萄牙獨裁政府留下的爛攤子有關,並指出書中嚴苛的祖父范西斯科,象徵著獨裁政權的形象,然而他後來卻對兒女們一一離家出走的情形無能為力,意味著政府、國家在戰爭之後面臨的衰敗。
華特的女兒曾經是感到矛盾的,她恨自己的父親不願意為了家人留下,但另一方面,她也多少明白父親想要離開的感受。事實上,可能就連她自己也曾想要離開,追隨父親的腳步,但最後她選擇留下,因為她不希望這些她從各個離開的人們身上繼承下來印象、記憶、過往,就這樣消失。就如序中所說,她成了在那艱困時期協助轉型的人類。而她的書寫,徘徊在這些曾經存在過的人,或曾經的器物、景物上,依據印象,展開他們可能的過往,最後傳遞出人們曾經生活在此的感受。
也就是在父親二度離開後,華特的女兒理解到不應該像其他的家人一樣,一直期望那些離開的人回來,而是必須透過自己來開展人生。也因此她放下了父親的思念,留在故鄉,將原本對父親的愛轉到自己生長的故土。《畫鳥的人》不僅是本書寫個人生命的小說,箇中透過思念和記憶的形象,再現了一段歷史與家族的興衰。尤其,他將一段被遺棄的關係連結到一段被遺棄的集體記憶,透過華特女兒的收集和描述,化成一場深邃動人的閱讀穿梭,告訴我們:
有些東西並未消失,只是不再有實體或重量,而是變成回憶。它們變成無形的流體,進出那人無形的軀體,被血液循環與記憶洞穴吸收,停駐在那生命深處,堅韌地與生命共存。
《畫鳥的人》,截自博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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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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