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後,我跟羊遠榮一起到了早餐店吃早餐。知道了他的過去後,我們的情感空前絕後的要好。我一直不覺得自己跟別人比起來有什麼特別的,從國小開始我就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女孩子。
跟我形成強烈對比的,是我的弟弟羊遠榮。他從小就備受父母的關愛,做錯什麼事情都不會受到嚴厲的懲罰。我一直以為這是我討厭他的原因,一直到那個白天他跟我坦認了所有關於他國中時期遇到的事情。雖然他一直否認,自己的成績跟那個連他都忘記名字的姐姐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怎麼可能,我想。後來我也找到了原因,原來我只是忌妒他而已,並不是討厭他。從他的角度來看我,或許也是類似的樣子吧。他有討厭我的地方,但絕對不是討厭我這個人。至少從我們還願意一起吃早餐來看,這樣的關係還不錯吧。
「妳不怕遲到嗎?」前來跟我搭話的,是一個穿著桃紅色運動上衣,黑色運動褲的女生。她戴著眼鏡,五官輪廓有那麼一點像我的國中同學,官雲棋。
她是官雲棋的雙胞胎妹妹,官雲沫。我們是上了高中之後才認識的,她主動跑來我們班上說要找我,還說她是雲棋的妹妹。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雲棋還有一個妹妹。剛開始的時候說真的我還是有點害怕的,畢竟姐姐都已經毫不遮掩的告訴大家自己是一個怪人了,我想妹妹也不會正常到哪裡去。但後來才發現我想太多了,雲沫非常的正常,就只是一個比較活潑的女生而已。
「沒關係,頂多再請假就好了。」我笑了一下說:「這個月的生理假還沒用。」
「女生真好,都有生理假可以請。」羊遠榮說了一句,然後大口的把漢堡吃完,拿起書包離開了我們的視線。
「真是可愛的弟弟。」雲沫說:「雲棋一定希望她有一個弟弟而不是妹妹。」
「不是都一樣嗎?」我轉過頭看了一下羊遠榮離去的背影,我分不出他是不想讓別人感覺我們很親近才匆匆離去,還是不想要跟好學校的學生有太多的往來,又或者是,在他內心最深處的最深處,還有著不想與女生走太近的念頭呢?
「可是,生理假也不是那麼好用的啊。」這樣的說話語調,就跟雲棋有點像了。尤其是,非常正經地說出一套她個人的見解時祈求被認同的閃閃發亮的眼睛。「妳不覺得女生跟男生就是不一樣的東西嗎?一個是簡配版,一個是6S+的概念。」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知道她要開始她的長篇大論了。
「不覺得嗎?因為男生就是那樣子啊。但是女生有長髮、月經、子宮什麼有的沒的。就是一個比較多功能的機體,但比較考驗使用者的能力。像是遊戲難度一樣,雖然難度調高了但是初始能力也比原本高的概念。」雲沫說完後,我替她環顧了一下四周。
「我覺得好像有道理,但被仇女的台男聽到我就不知道會怎麼樣了。」我聳聳肩笑了笑。
「管他的,反正都是一堆噁男。」雲沫點的餐點陸陸續續送上來,有鐵板麵、漢堡、薯條、雞塊、飲料還有一個吐司。為了不讓鏡片起霧,她把眼鏡摘下來放在桌旁開始吃麵。
「妳才是真的不怕遲到吧。」我有些無言的吐槽。
「放心,很快就能吃完了啦。」起初,我不知道為何她的話在我聽來這麼有說服力。在我愣了幾秒鐘後我就想通了,因為我被她的外貌給迷住了。
雲沫吃麵低下頭的這個角度,紫色的風信子髮夾夾住了她的左邊劉海,微微露出但絕對不會走光的胸口,靠在桌面的手肘拿筷子的角度。全部,都美得像是一幅畫。這麼美的原因,其中一個是拿下眼鏡的反差,另一個是她剛好是我喜歡的類型。
比起報章雜誌上美艷的女星,或者是甜美可愛興起的網紅,雲沫的美絕對沒辦法排進這些人的排名中。但在我的心中,雲沫的美麗遠勝那些人,包含雨柔。
「怎麼了?被我美呆了嗎?」雲沫突然笑著問我。
「對啊,真的。」我毫不猶豫地說出心裡真實的想法。「真討厭,為什麼我身邊都那麼多美女?」我想這大概是世界上所有普妹的心聲。
「有嗎?幾個?」她問。
我在心中算了算說:「四、五個吧。」
「那也不多啊。」雲沫轉眼吃完了最後一口鐵板麵,喝了一口奶茶說:「妳每天看過的女生至少四、五百個吧。裡面有說過話的也有一百個吧,朋友也有六七十個吧。這樣算下來,四五個其實也不多啊。」
比起稱讚她的美,雲沫好像更在意比例。真搞不懂,女生到底都在想什麼。啊,我差點都忘了我也是女生,難怪我也搞不懂我在想什麼。
「那所以我是第幾個呢?」突然,她這樣問。
我愣了一下,心中雖然有底但還是反問了她。「什麼第幾個?」
「我的美,在妳心中的排名啊。」雲沫笑了一下,那笑容絕對能融化不少男生。
「第二吧......」我沒有想太久就回答了她,氣氛頓時有些凝重。不過,這種凝重的感覺馬上被雲沫的笑容給沖淡了,淡到彷彿空氣中多了一絲朦朧美。
我知道,也知道她知道。畢竟,她們讀的是同一所國中,還是同班呢。
「讓我猜,第一名是琪汶吧。」雲沫笑著說:「真羨慕啊,虧我那時候每天都跟琪汶說早安,現在卻連一句道別都沒跟我說。」
我知道,也知道她知道,琪汶,留了一封信給我。
那天是下著雨的放學日,我跟雲沫兩個走出校門,準備趕在校車開走前去買東西來吃。就像是被天安排好了一樣,明明雨下得很大,但琪汶的母親還是到了校門口。她應該不知道我會搭校車回家,不然就不會在校門口等人了。她甚至連我的長相都不知道,她就這樣站在門口,看著學生一個一個從她身邊走過。
「妳認識羊姩嗎?」兩千多人的茫茫人海裡,我就是她第一個開口詢問的對象。不到零點三的百分點,她第一個就遇到了我。
「我就是。」我說。
「這是琪汶說要給妳的,她最後的遺物。」她說,然後像是用盡了生命的力氣般,虛弱的走到馬路的另外一邊。我看著她,走到了黃色招牌的手搖飲買了飲料。我趕緊把東西收進書包,避免它被雨淋濕。這一切,剛好都被雲沫目睹了。我們成為了那一屆學生中,前兩個知道琪汶死訊的人。用著,再平淡不過的方式。
「她就像是NPC一樣呢。」雲沫笑著說。那笑容,像極了天使。「把東西交給妳,只講了短短的幾句話就離開了。」
「那妳一定就是GM。」我也回以同樣的笑容。「站在我旁邊看著這一切發生,什麼話都沒有說,就只是為了測試這個隱藏任務有沒有什麼BUG 。」
「呦,妳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宅了?是不是玩了什麼MMORPG的遊戲?」她問。
「沒有,我只是看了二分之一王子,被強制置入了一些我不想知道的資訊。」我據實以告。然後,我看著她戴回眼鏡,用眨眼的時間把桌上的餐點全部吃完了。我喝不完我的奶茶,也不想拿在手上徒增困擾,於是就這樣跟著雲沫走去趕校車了。看著早已在校車上等我,幫我留一個位置的柚榕我只好跟她說聲抱歉,然後跟雲沫走到校車的最後面坐下來。
「今天我有些事情想跟我朋友說,抱歉,放學的時候在一起坐吧。」柚榕聽了我的話後只是點了點頭,然後把位置讓給從我後面上來的男生。
「妳還是沒打開那封信嗎?」校車開始行駛後,雲沫問我。我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然後,明明想跟她講很多事情的我,突然開不了口了。我失去了組織話語的能力,失去了與人正常溝通的能力,我失去了一些從我體內被奪走的什麼。
校車停了,中間我們完全沒有對話。
「沒關係的,不管裡面寫了什麼都記得,不是妳的錯。」雲沫又一次嶄露天使的笑容,但我連撇過眼睛去看她的勇氣都沒有。
她起身,從我露出膝蓋的裙子前走過去。在我旁邊站著等待前面的人下車,等到車上只剩下我們兩個,然後她用低沉的嗓音說:「錯的人,是那些在網路上謾罵她的人......」她的話,前一秒是天使的美言,下一秒則是惡魔的呢喃。「......還有許葦。」
「欸,雲棋我問妳喔。」我想起到于倫家烤肉那天,想起自己跟雲棋的對話。
「怎麼了?」
「妳不要跟別人說喔......算了,跟別人說也沒關係。就是......妳有認識有經驗的女生嗎?」
「女生嗎?」雲棋頓了一下說:「一定要女生嗎?」
「男生也可以啦。」
「于倫啊。」雲棋很平淡的說。
「真的?」
「假的。」雲棋的手正拿著竹籤串著肉,在一個我看不到的角度。我仰頭伸了伸懶腰,發現她根本沒有在串肉,那肉片早以被她戳爛,上面還有血印。「可是如果要說的話,班上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了吧。」
「女生的話......我覺得都沒有欸。」
「為什麼?」
「內,妳是問于倫嗎?」
「都有。」
「于倫的話很簡單吧,他瘦瘦的,會打球又會看小說。雖然長相普通,但是越是普通的男生在這個年紀就越容易跟人發生關係。他的個性又很隨和,感覺只要對方主動一點他就會做下去了。」雲棋理性的分析著。「女生的話,看起來都沒有那個膽啊。」
「嗯。」我點了點頭,然後馬上意識到她話中藏著的玄機。「不對,妳剛說班上,所以其他班呢?」
「內,我有知道的啊。」雲棋歪著頭說。
「誰啊?」
「不能說。」
「為什麼啊?」
「因為對方說不能說。」
「喔......那就沒辦法了。」
「欸?」雲棋退後了一步,手上串肉的竹籤掉在了地上。「就這樣放棄了嗎內?不繼續追問嗎內?」
「對啊,畢竟妳答應對方不能說了嘛。」我說。
「妳怎麼真的這麼單純啊?答應的事又不一定要做到,況且我也沒有答應她啊。」
「所以妳要告訴我嗎?」
「內,下次吧。」
「妳有沒有跟其他人講過。」
「內,有,也沒有。」
「好啦內。我只有跟網友說過。」
「果然是這樣嗎。」
「那妳要告訴我是誰嗎?」我問。此時木炭已經燃起,第一片肉片放到鋁箔紙上,發出了細微到聽不見的聲響。煙霧漫起,隨即隨著前來的人潮而消散。漸漸的,院子已經明顯容不下這麼多人了,有一半人選擇到馬路旁講話聊天。
「內,可以啊。」雲棋微笑著,貼近我的耳邊。
她的唇,緩慢的說著,像是被逐出天國的墮天使。她的語氣,平淡又充滿期待,像是藐視世間一切,活在自己假想世界裡的中二病。
她期待著,期待著我對她所說的名字的反應,期待著我的回應。我的瞳孔,隨著她說的話而放大。我的心臟,一瞬間停止,一瞬間快速的連續跳動。
「許......」在她脫口而出的那個剎那,我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那團噁心的肉。「......塘。」
國小畢業後,我跟雨柔、書音讀中察國中,同班。
琪汶、許葦、容夏還有許塘讀覺意國中,同班否,不詳。
但早在開學前,有一個粉絲專頁就成立了。專頁的名稱是靠北覺意,裡面盡是在講學校的壞話,哪個老師很過分,哪個學生又在霸凌誰。因為是匿名投稿的,在當時雖然法律能夠追朔,並且給予一定的懲罰。可是裡面寫的東西畢竟也不是太嚴重,真實性也不高,所以通常這種粉絲專頁都不會走到法律途徑,頂多就是被太多人檢舉然後換個人繼續經營而已。
然而,從琪汶入學後一切都變了。入學後的琪汶馬上交了一個男友,然後馬上跟他分手。然後他又馬上交了新的男友,然後又分手了。靠北覺意開始出現攻擊琪汶的文章,而且每個人都知道是在講她。
「新生二班那個沒有姓氏的,最好給我注意一點,不要給我到處搶別人的男友。」這是第一篇,或許不是,但已經是我能找到的最早的紀錄了。
全世界都知道,新生講的就是一年級,沒有姓氏的就是在說琪汶。對,琪汶沒有姓氏,就連身分證上面也沒有。我們全部人都看過她的身分證,上面就是沒有姓氏。
之後,有人跟學校說了這件事,於是這個粉絲專頁的主辦人被叫去辦公室約談,隔天這個專頁就不再更新了。在前幾天跟雲沫講到琪汶時我才知道,原來那個去跟學校反映的人就是雲沫。
我不知道雲沫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情去跟學校反映的,但我想她一定是想幫琪汶吧。至少我對雲棋還有雲沫的認識來說,她們不是喜歡霸凌人的女生。
可是,這樣做反而沒有幫到琪汶,甚至將她推上了斷頭台。
於是「靠北某個人」出現了。裡面全部,都是在罵琪汶的。
「國小就做過的婊子,可以轉學嗎?我不想要我的男朋友跟妳扯上關係。」
「那個沒姓氏的,妳是不是連妳爸爸是誰都不知道啊?就像妳跟妳媽一樣婊。」
「無法想像書音竟然喜歡過這樣的婊子。」
「做過就很了不起嗎?一直換男朋友很厲害嗎?噁心,看到就想吐。」
「自己做過的事承認很難嗎?還要跟學校告密?幾歲了?丟不丟臉?」
「說什麼自己不敢做會怕痛?幹,老子早就聽過妳的傳說了啦,才國小就跟老師搞在一起,裝什麼清純。真的以為自己被告白是因為清純嗎?屁啦,只是妳誰都可以上好不好?」
「香爐wwwwww」
「婊子、垃圾、人渣、去死。」
具體的時間,我已經不記得了。好像是一年級,也好像是二年級,又好像是三年級。或許,是每天吧。每天,我都會不知不覺看到。然後,我開始發動了戰爭。我辦了新的臉書帳號,帳號的名字fjh1g1y。是注音輸入法中「琪汶才不是婊子」每個字的第一個注音符號位置換成英文。為了辦這個帳號,我還跟心請教該怎麼把臉書切成日文版。
「國小就做過又怎麼樣?又不是強姦別人,有必要罵得這麼難聽嗎?」
「什麼沒姓氏的?是她的文化裡面根本沒有姓氏,妳懂什麼?不要自己沒知識在這邊秀下限好嗎?喔對了,妳可能也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吧?畢竟他沒生腦給妳。」
「無法想像書音?笑死,妳很懂他嗎?妳跟他交往過喔?不要看到自己喜歡的男生就卵子衝腦指罵女方好不好?」
「做過就很了不起嗎?嗯,我看起來是比你了不起啊。一直換男朋友是沒很厲害啦,但總比妳一個都交不到好吧。」
「自己做過的事承認很難嗎?啊就沒做過是要承認三小啦幹。」
「其實不是很想回你啦,搞半天你就只是想要一個免費的炮友而已嘛。台男不意外。」
「www是怎樣?你英文字母只學了25個喔?」
「婊子、垃圾、人渣。好啦自我介紹完可以去死一死了。」
「戰火,是我掀起的。但不這樣做,我感覺自己對不起琪汶這個朋友。即使,她從不回我。」我坐在校車上,旁邊是雲沫。梳理了一整天的情緒,我終於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原來如此。」雲沫點了點頭,還沒發動的校車讓我們兩都留了滿頭大汗。「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啊,就像我也是看不下去才告訴學校靠北粉專的事。」雲沫說:「不過我真的沒想到,原來fjhlgly就是妳。」。
我笑了笑,說:「我自己前幾天回去看的時候也不敢相信。要是現在讀歷史也能這樣啪啦啪啦一串打出來就能背好就好了。」
「可是,會不會因為我這樣做,反而害了琪汶呢?如果那時候我能再勇敢一點,用自己的本名的話。如果我能再有膽一點,當面嗆爆那些霸凌她的人的話。如果再多做一點點什麼,琪汶現在是不是依然還活著呢?」我知道,永遠不會有答案的。
我的腦海中閃過今天教官上國防課時講的名言。「戰爭,從來沒有對錯。因為戰爭本身,就是錯的。」
「我覺得,這句話本身就有語病。」我跟雲沫說。
「對啊。」雲沫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所以就說了,妳沒有錯。」
我別過頭,不讓雲沫看見我的淚。而雲沫也起身,把位置讓給早上說好了的柚榕。這讓我想到我國小坐在琪汶旁邊的時候。
「我從許葦那裡問到了,阿杰喜歡的人是雨柔。」琪汶坐在我旁邊說。
「對啊,我想也是。」我恍然明白,原來去網咖那次杰沉真正想找的人是雨柔。
我看著教室裡與我相隔四排的,有著長髮的,不時瞇著眼笑的雨柔。手摀住了胸口,卻感受不到心臟的跳動。指尖驀然感受到的觸感,源自與臉頰上的一道淚痕。我別過了頭,而琪汶也很剛好的沒有看向我。
嘿!淇汶。女生是不是都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哭的樣子呢?因為妝會花,睫毛會掉,還有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堅強,會被淚水給瓦解掉。妳就是因為清楚這個道理,才會在那個時候很溫柔的別過頭吧。所以,我也能理解的,能理解妳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回我訊息。畢竟,那是妳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壁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