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看到「正確的死」,是在一部動漫裡,而這個詞帶給我很多疑惑。生死這類隨機的事,該怎麼辨析其意義,或者評判其正確與否呢?但如果真的有一種死是正確的,那是不是就可以用另一種情緒去面對這件事?近日阿公的過世更迷離了我對這件事的感受。
對家的印象,有很明顯的斷層,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身在其中,卻不參與。直到畢業後開始做餅才突然發現家人已和我記憶中遠遠不同。本來對阿公的印象也還停留在國小時候,他年輕時常任大廟的幹事,其他廟務委員幾乎每天都聚集在雜貨店,盯著一台小小的銀色電視看。通常是我在樓上打三國群英傳,他和一群老人在樓下對著電視新聞大聲訐譙,一三五對這個黨罵姦恁娘,二四六對另一個黨罵姦恁娘,那聲音比螢幕裡和敵軍叫陣的呂布還大。我時常被突然的罵聲嚇到,並在心中覺得你們這群做神明事的人這樣講話真的沒問題嗎?
後來阿公變得幾乎不說話。每天見他都是以一個閉眼,合掌,指尖貼額的動作,坐在輪椅上默禱著。我再聽到他的髒話,是某天中午工作收得比較晚,店門口的鐵門已經拉了下來,阿公在飯廳,一個人打著小燈吃飯。碗裡大概兩口量的飯已滾爛到近似粥糜,他依然得小口小口抿,為怕噎到還必須不時配水。那天,他吃到一半把碗放到桌上,用氣弱的聲音罵了一句「姦恁娘膣屄……吞未落……」,那句話幾乎是跟著喘息聲出來的,細絲一般不久就消散空中。他對空氣細喃「大帝啊…老弟子…哪會…活到這个歲…變甲嘸啥潲路用……。」
我聽在耳裡,驚訝於活著對他來說竟已變成一件會心生自艾的事,活到這樣,已經夠了吧?但在那之後阿公的行為依然沒有變。不舒服的日子持續複沓,在我眼中阿公面對生命的態度早已超越了虔誠,吊著一口老氣,連闔眼的時機都願待蒼天應允。在他的眼中,生活成了什麼樣子?是修行?是功課?是劫數?還是地獄?彼時那個揮舞著無雙方天戟的呂布,變成筵展七星,向天祈命的諸葛亮,他是否也和臥龍一樣心中懷有未竟的夢?而那個夢是否有我們這些猴囝仔在其中?
於是這次面對他的死,除了難過,更多卻是鬆了一口氣。但不禁覺得這樣想的自己難道不會很不孝嗎?這種情緒的生成,似乎衝撞了對於死者應有的態度,或衝撞了我對阿公的尊敬。我無疑是尊敬他的,他中風後到倒下中間過了二十九年,超越我雙腳踏地的時間。我想起過去載他往返醫院的時候,常問自己有沒有勇氣變老?尤其是以這種充滿挫折,且飽嚐疼痛的形式,當自己的精神與肉體逐漸互為死敵,我能撐得了多久?面對老去比接受死亡更需要勇氣。
如果在我有限的想像力裡,找不到任何更好的結局,這樣是不是就能算「正確」了呢?在儀式最後降駕出字的環節裡,神明說已幫他安排妥貼,但輪到阿公寫時,字裡行間依然是不捨。「愛有孝」、「愛保重」、「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難過,卻還是哭,原來在疼痛和牽掛之間,我們一直是阿公選擇的那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