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我不想洗腎。」他睜大眼睛,看著我。
那是我甫進入臨床醫學的第一個primary care(主要照顧者,通常在醫院分擔病例的寫作並且讓實習生對於疾病有更深入的了解;通常會指派較為簡單的疾病作學習)
他的名字很簡單,兩個字乾淨俐落的刻在我的腦海,這麼多年了都忘不了。
很有趣的是,剛進到臨床的我們,第一站就要到家庭醫學科來實習,尤其是在安寧病房。安寧是這幾年才開始慢慢被接受,這一輩的年輕人也明白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不像其他病房,在這裡的病人大多接受自己的疾病和終將面對的結果。我們在對於醫療尚未有深入了解時,就先看到了生命盡頭的模樣。
他的聲音很宏亮,一餐可以輕鬆的一口氣吃掉一個便當。確實,看起來的確是一般人口中的正常人。但打開抽血數據一看,腎臟功能實在是不太樂觀,已經到了需要透析的程度。但他拒絕,同時也說服了家人這個決定。我相信這是一個不簡單、困難的選擇;在台灣健保的支持下,洗腎在大街小巷應該都有點印象,也不像健保開辦前或是國外的模樣—一洗就要傾家蕩產,賣房來還。對於病人來說,在手上做個廔管,每個禮拜花三個半天來躺著看電視,聽著儀器嘈雜著代替腎臟做工,生命就能夠得以延續。
當時我的心裡滿是疑惑,為什麼不接受治療呢?
我無法理解。當然日後看得越多,才知道每個人人生追求不同。
大二時修過一堂叫做「生死學」的課程,內容大致上已經記不得了,只知道分數很甜,考試很簡單。那時候的我二十歲,離死亡太遠。期末報告的內容是—寫一封遺書。
我寫過的文章很多,但突然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下筆。我從未看過別人的遺書,身邊也尚未有人離去。對於死亡的過程尚未參與。我簡單的想像,財產,為數不多的錢和一隻貓,要給誰呢?反而會是種負擔呢?死亡實在無法想像,其中最害怕的還是—被人遺忘。孔子在和弟子子路的對談中提到:「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
我們尚未知道如何活著,又如何知道死亡的容貌?
「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我說如果可以的話啦!」
「我要回去我的葡萄園工作啦!」他笑著說。
「厚我跟你說要弄得地方很大,事情很多啦!」
我聽著他描述的內容,想像著在攀滿葡萄藤的網架上,縫隙露出的陽光讓人閉上了眼。翠綠的背景下是纍纍的果實,飽滿的下垂著。他或許戴著斗笠靠在陰影下,一樣大口吃著便當、擦著汗。那是他四五十年的人生重複著,一年、又一年的日常。
那時候的我資歷甚淺,不熟悉醫療的內容、治療的方針,大多數的時間是聽著他的故事、抱怨和不適;經過多一點的時間,看過的更多末期的病患之後,才慢慢地明白。生命的末期、生命的不可逆、生命的極限。人是同時脆弱卻又堅強,可以很帶著維生器具、呼吸器堅忍地活著,也可以很脆弱的消逝。
「未知生,焉知死。」
同時不知道你的生命軌跡,所以我們尊重,不做評斷。
只希望能夠再回到那片葡萄園,繼續你的故事。
即使是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