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en,這太詭異了。」
「什麼?」維也納·奧地利望著窗外歡慶的人群,沒有停下拉弓的手。
「維也納會議。」巴黎簡短答道。
這和一百二十四年前維也納用來伴奏的曲子是同一首。雖然和當時聽起來很不一樣,但有相同的特質——旋律彷彿纏住了周圍景物。巴黎邊聽邊想著,這應該是維也納寫過最特別的曲。
「我覺得這很諷刺。」維也納喃喃地說。她放下小提琴,這使她顯得有一點點不協調。
這就是它的特別之處吧,巴黎想。雖然和喜悅融為一體,卻完全沒有歡樂的感覺。
每一句都好像在說:從今天起,我的國家就沒有主權了——
我今天也坐落於占領區內。
巴黎看了看日曆。一九四〇年七月一日,離德奧合併已經過了兩年。
誰想要當占領區的首都啊。她一面想著,一面勉為其難地起床。
盥洗之後,她先練了一下鋼琴。她雖然不像維也納彈得那麼好,但她也練過幾個世紀。
巴黎認為鋼琴有讓人冷靜的效果,這時她很需要,何況她還得思考待會的電話該用什麼當作開場白。
大約半小時後她起身,小心翼翼地撥電話給維琪。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Paris, s-sauve moi.」
維琪驚慌失措,連法語都說得亂七八糟,巴黎只能拚命安撫她。
「維琪,妳冷靜點,」她說道,「遷到那裡不一定會有事情發生啊,如果真的有事情發生,我也會和妳一起處理,畢竟我還是名義上的首都⋯⋯」名義上的首都。她何時能講得這麼自然了?「其他首都不會怪妳的,他們都很有經驗。反正首都要出面的時候我都會在場,妳不用擔心⋯⋯。」
直到最後,巴黎都沒有說那句「恭喜妳成為新的首都」。
一九四〇年首都聚會的地點定在里斯本。(「我覺得我們應該找一個中立國。」巴黎說。里斯本同意。)
「我這樣也算首都嗎?」維琪邊走邊埋怨。
「我想是的。」巴黎回答。維琪怨恨地嘆氣。
她們推開餐廳的門,一走到裡面的座位就看到柏林一副如坐針氈的樣子。
「你還好吧?」巴黎問,在他旁邊坐下。柏林只草草點了點頭。
巴黎光看柏林的表情就知道這不會是個太愉快的聚會。太多同盟國了——不,應該說太多被占領區了。讓他們和柏林共處一室肯定沒好事。
「晚安。」倫敦說,姿態優雅地坐下來。
「喔,晚安,倫敦。」巴黎說,給他一個不安的眼神。
接下來他們經歷了史上最尷尬的聚會,巴黎簡直不敢想像要是倫敦缺席的話會怎麼樣。他總是可以讓氣氛保持和平,但又不刻意,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又流暢。
不過後來發生的事似乎就有些超出倫敦的能力範圍了,特別是在被占領區的首都喝多了酒開始亂罵的時候。
「他媽的閃電戰!他們以為我們是這麼好解決的嗎?」
「還有更誇張的,他們要決定我們的事的會議居然沒有我們的人在欸,真是有夠荒謬⋯⋯」
「到底是多悲情的國家才會被瓜分這麼多次啊?」
「我才不想當首都呢,」維琪喊道,「它帶給我好多麻煩,從來沒有這麼多過!我只想當一個小城而已!」
巴黎環顧四周。里斯本對她苦笑;華盛頓和她交換無奈的眼神。
她和倫敦其實也沒少吃二戰的苦頭,但他們表現得很自制,至少不會在柏林面前抱怨。
巴黎認為最糟糕的還是維也納的經歷:
「我上次才從列車上逃出來,」她低聲說道,「開往集中營的。你知道,我也有猶太血統,他們沒有略過我的理由。我差點就被送進毒氣室了,一直到最後他們⋯⋯他們都還是看得見我。」她的聲音顫抖。
「抱歉。」柏林囁嚅著,快步走向門口。
巴黎向眾人使了一個眼色,便跟著柏林出去,留倫敦下來安撫大家情緒。
柏林很少哭,巴黎印象中幾乎沒看過他哭(除了在簽凡爾賽條約的時候)所以她看到柏林落淚時總是特別不知所措。
「維琪不擅長當首都,」巴黎說,「她需要時間適應⋯⋯」她突然停下來。那她呢?她也要適應她的新身分——「名義上的首都」嗎?
「我連一封信都沒有寄,」柏林哽咽地說,「我從來沒有寄信給希特勒,叫他⋯⋯叫他不要再做那些瘋狂的事!」
「你說我們最好不要改變歷史,我們也同意。」
柏林搖搖頭,彷彿在說「可是這還不是歷史」。
「Wien沒有怪你,就算發生這種事她也沒有怪你⋯⋯」
這時倫敦安靜地從街道的另一邊走來。
「都處理好了嗎?」巴黎問。倫敦點頭。
「其實已經算散會了⋯⋯噢。」他突然打住,表情痛苦。
「倫敦?」巴黎說,趕緊扶住即將失去平衡的倫敦。「怎麼回事?」
「謝謝妳,巴黎,」倫敦說,抵著牆想穩住自己。「我想是倫敦大轟炸。」
倫敦大轟炸?巴黎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最近她實在太忙了。只要維琪法國一出事(例如又抓了猶太人或是去打了什麼國家)維琪就歇斯底里地打給巴黎,然後她們就得四處去道歉。
巴黎完全不用問是哪個國家在轟炸倫敦,因為柏林又開始啜泣:
「英格蘭,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應該不道歉的,對不起⋯⋯」
唉,偏偏是倫敦,巴黎一邊聽倫敦虛弱地安慰柏林一邊想,但她又馬上糾正自己。不對,這樣還不夠全面。
偏偏是倫敦。偏偏是柏林。偏偏是維琪。偏偏是Wien。偏偏是我⋯⋯偏偏有這種事。
巴黎認爲他們不該拖著依舊臉色蒼白的倫敦到處亂跑,所以他們又連夜趕回去。
「希望不要再轟炸了。」柏林在回程的火車上表示。她和倫敦默默點頭。
「求求你,華盛頓,不要投!」廣島跪在華盛頓面前懇求,「求求你⋯⋯求求你阻止他們!」
「廣島,我沒有那個權限⋯⋯」華盛頓無奈地說。
「求求你,」她苦苦哀求,「拜託你們的總統吧,寫一封信也好,求求你⋯⋯不要投在廣島。」
她不敢相信自己會這麼自私。「不要投在廣島」——意思是可以投在小倉或長崎嗎?不過她確實沒辦法想到小倉和長崎,更進一步地說,她真的希望原子彈投在其他地方,隨便哪裡都可以,只要不在廣島就好。她願意做任何事來阻止原子彈在廣島爆炸,她可以拚命央求華盛頓而絲毫不感到羞恥,因為她是廣島,這是她的城市。
「我會試試看,」華盛頓躊躇著說,「可是我不能保證一定會成功。」
廣島在接到華盛頓的電話時就覺得不妙,但她不敢說破。
「喂?」
「廣島嗎?」華盛頓小聲地說,「嗯,他們還是決定要投。妳是主要目標,替代目標是小倉和長崎。」
廣島努力說服自己。她絕對不能怪華盛頓,畢竟在大部分城市都同意柏林所說的「歷史應該交給市民自由發展」的情況下,能寄出一封信已經算是特例了。再說,投原子彈這種事本來就不是一封信可以改變的。
「已經確定了?」
「⋯⋯我很抱歉,廣島。」
她握緊拳頭。「那我要上去。Enola Gay。」
「不——廣島,那太危險了,妳不可能上去投原子彈的飛機啊!」
「華盛頓!」她大吼,「你想,那東西投下去後我還能有意識嗎?」
一陣停頓,然後廣島說:「我必須在現場。你懂嗎?我必須在現場。」
本州廣島澈底絕望了。
她會祈禱到最後一刻,但當她聽到「廣島上空天氣良好,視野十英里,高度一萬五千英尺,雲量十二分之一」時,她知道再也沒有希望了。
她咬住拳頭免得自己叫出聲來。她不能做出任何會引起機組人員注意的事,他們可能會以為她是日本派來的間諜——她也有部分符合。
當她看見廣島市時,她幾乎要哭了。這是她的城市,也是她自己。她看著機組人員做準備,她卻什麼都不能做。要是她攻擊他們,她搞不好還會被丟下飛機呢。她說不出原子彈爆炸和從九千公尺的高空墜落哪一個比較糟,但被丟下去也不能阻止他們投原子彈吧。她胡思亂想著,開始數秒數。她還能保持清醒多久?
她只數到四十三。
「廣島。」華盛頓輕聲喊道,「妳還好嗎?」
「嗯。」廣島應了一聲。對一個核爆城市來說,這樣已經算不錯了吧。
他們緩慢、小心地爬出飛機。廣島幾乎失去了行動能力,走沒幾步就得停下來一次。
「妳真的沒事嗎?廣島。」華盛頓擔心地問。
「我想可以吧。」廣島喘著氣回答。空軍基地似乎比以前大上三倍,她懷疑自己能不能走完。她想到當初躲過空襲時她有多麼慶幸——她現在能感到慶幸的只有她的身體不像倫敦而已。
「我寧願被空襲。」她嘟囔了一句,勉強站起來。
除了像死人一樣地癱在天寧島之外,廣島完全不記得她是怎麼回到美國的。
接下來的幾天過得很快,主要是因為她一天能夠保持清醒的時間很短(這讓大家很擔心)她也出現了一些原爆症的症狀,像是高燒、嘔吐之類的。
爆炸之後她就沒看過廣島市——她也不可能回去——但她可以從自己的感受猜出當地的情況。
她反而平靜下來。也許是當最壞的情況發生時,就不用害怕它會不會發生了吧。她想著,望向窗外。
她可以為小倉和長崎祈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