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於《讀庫2203》,發表時有改動,以下為原稿。
彼時戰爭結束有日,一個或好幾個十年的和平,讓城市有機會迅速而持續地擴張,直到變成一種真正的怪物。這個怪物皮膚光滑無毛,呈灰色,渾身遍佈流淌著電脈衝的神經,輸送煤氣的肺管,負載自來水的血液循環,散發惡臭的消化道,以及由警署、法院、監獄和懲教所組成的龐大淋巴系統。
本期電影
都市型驚悚
其實我一直在猶豫,應該與《後窗(1954)》放在一起的,是《怪房客(1976)》,還是年代上與《後窗》更為接近的《
冷血驚魂》。但不管怎樣,我興奮又遲疑地跨上了這一級臺階,終於到了為我最喜歡的兩位驚悚電影導演把椅子端到一起的時刻。——當然並不是因為他們共有的
性醜聞。
圖 1 《獵人之夜》劇照。一個典型的稀疏社區,驚悚電影的情節常常設置在這樣的環境當中。住宅之間間距很大,每棟建築物裡的人,都可以視作從整個社會中孤立出來,自成集體。
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和
羅曼·波蘭斯基引入了另一種相反的驚悚,它恰恰來自人煙的稠密。《後窗》開啟了希區柯克導演生涯中最輝煌的十年,他的《
電話謀殺案》在同年上映,接下來又連續地拍攝了《
迷魂記》《
西北偏北》《
驚魂記》和《
鳥》,這裡列舉的作品全部入選“
AFI百年百大驚悚電影”,並且躋身前七名的三部傑作,也都在此中(他一人在該榜共占九席)。《怪房客》作為“公寓三部曲”的終章,是對波蘭斯基前期藝術思考的一個階段性總結。在它上映次年,波蘭斯基就陷入至今未能擺脫的
法律風波,所以該片也可視作他履歷表上的一道分割線。
這兩部電影都把鏡頭對準了“都市型驚悚”。它們會在那個時候出現不無道理。彼時戰爭結束有日,一個或好幾個十年的和平,讓城市有機會迅速而持續地擴張,直到變成一種真正的怪物。這個怪物皮膚光滑無毛,呈灰色,渾身遍佈流淌著電脈衝的神經,輸送煤氣的肺管,負載自來水的血液循環,散發惡臭的消化道,以及由警署、法院、監獄和懲教所組成的龐大淋巴系統。它的各種體腔內寄宿著大量的、密集的細菌,細菌對寄主的生存必不可少,但直觀上,寄主總好像可以完全排除掉它們而維持運行。它們就是通常所稱的市民。在這個擁擠的共同體中,製造驚悚的遙遠距離,不是物理廣延,而是心理廣延。
圖 2 左:《怪房客》劇照。右:《盜夢空間》劇照。一個典型的(西方)密集社區。一個街區(block,這個單詞的另一含義是立方體)通常包括四面建築,和由建築圍成的一個中庭。畫面上,夢境中的意念正在將整座城市折疊。神奇的是,“折疊”的意象總會在城市化走向極端的時候躍入創作者的腦海。它的影像化代表或許是這個奇觀鏡頭,它的文字化代表或許是郝景芳的《北京折疊》。想來,城市本身就是“折疊”的隱喻:原本散處在原野上的社會單元,現在被折疊成幾層、幾十層乃至上百層的高樓,然後放進一個狹隘高效的“占地面積”。值得注意的是兩幅畫面一致採用的失衡角度,為了理解這點,不妨想像一下,如果把鏡頭擺正,在美學上會發生怎樣的改觀。
《怪房客》開場不久,波蘭斯基親自飾演的男主角抬頭仰望,看到的是數十個週期性排列的窗戶(圖 2左)。每位屋主的一切性格,都湮滅在這積木一般的全同外表之下。而與其他窗戶別無二致的其中一扇背後,就是他剛剛租定的公寓。《怪房客》與1965年《冷血驚魂》、1968年《
羅斯瑪麗的嬰兒》,分別發生在巴黎、倫敦和紐約三座最早國際化的大都會,並稱“公寓三部曲”。“
公寓”這個詞,精准地概括了三部電影的驚悚神髓。
公寓是絕對的城市化產物,是典型的,與農村熟人社會相反的“生人社會”。住在公寓裡的人,可以做了幾年鄰居卻不交一語,可以雞犬之聲相聞卻未曾往來。在城市裡,所有個體的存在都是可疑的。
李滄東自導自演的《
燃燒》中,住在一間能看到觀光塔反射太陽光的公寓裡,後來人間蒸發的女主角,她的曾經存在,真的那樣確鑿嗎?
“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
——蘇軾《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一
在城市中,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的界限,要遠比農村分明。農村的私人空間自帶一定的公共性,拿中國的情況來說,村裡通常是不關門的。曾有文章寫道,自己的母親下鄉居住,把城市裡大白天關門的習慣帶了回去,結果遭人議論。另一方面,極高的人均面積和豐富的自然掩蔽,又給農村的公共空間賦予了一定的私密性。你可以在隨便哪片
高粱地裡野戰,但是一進城就不那麼好挑地方了。對於城市,防盜門裡就是使用面積,防盜門外就是公攤面積,分得清清楚楚,精確到平方釐米。
這種囊泡式的界限劃分同時帶來了城市生活的安全感和疏離感。自然,模糊這種界限也就威脅了安全感,從而構成驚悚。而模糊界限的典型元件之一,就是“
窺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