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紐爾的電影從頭到尾都給人一種荒誕感。《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描述一群中產階級們因為記錯日期、上餐館吃飯碰到等待入棺的餐廳老闆、因為男女主人享受日間歡愉等種種荒謬離奇的原因,導致這群人始終無法好好吃一頓飯。片中的嘲諷不言而喻,如對於餐廳服務員的不友善態度、嘲笑司機不懂馬丁尼喝法;虔誠的神父在聽完謀殺父母的兇手告解之後,在臨走前用一旁的獵槍處刑了兇手;當朋友被破門而入的搶匪槍殺,躲在桌底下的大使竟為了偷吃,犯險伸手偷拿餐桌上的羊排,夢醒後冷汗直流地打開冰箱大啖羊排。
電影在飯局間穿插無數回憶與夢境,甚至軍隊出發前還要先聽中士說個他夢見自己碰見死去的朋友,卻忘了他早已死去多年的故事,乃至不同人物的夢中夢中夢表現形式,以詭譎的手法,解構了完整的情節,讓人分不清究竟從哪裡開始是夢,哪裡是現實。會不會整場戲都是一場夢呢?不曾醒來的中產階級們,始終活在夢裡而不自知。如同當中幾幕穿插一群人在田野的小路上漫無目地、搖搖晃晃地走著,彷彿只是活著,卻不知道(也不在意)要走到哪裡去。如無根的浮萍,飄盪且虛渺。
這股批判意味到了1974年的《自由的幻影》裡更加濃厚,布紐爾以更加圓融的手法展現出嘲諷與批判。父母對女兒從神秘男子那取得的照片感到噁心,但那其實不過是帕德嫩神殿與聖心堂遺址;睡到一半,指針突然跳躍,郵差、拿著蠟燭的女人及鴕鳥甚至相繼出現;於是丈夫轉而求醫,視角轉到護士請假回家探病,在休憩的旅館和神父賭起聖物;再轉到和外甥到旅館開房間,卻對外甥欲拒還迎的女子、喜歡在眾人面前展現特殊性癖好的帽商;視角再帶到打鬧的警官學校...
全片充滿荒謬的幽默感,明明就在眼前的小女孩,但大家就是看不見,「我在這啊」「等我們問你話你再開口」警官這樣對他們判定失蹤的女孩說;詩人槍手被判死刑後,不但當庭釋放,眾人竟還與他握手致意;醫生對肝癌末期的病人毫不在乎,還問他要不要來根菸...
這種怪異感除了對劇中人物的諷刺,也一再地搔弄著觀眾的神經。如教授向警察們敘說到朋友家吃飯的故事時的場景,眾人坐在馬桶上邊上廁所邊聊著當人口暴增到70億人之後屎尿過多的問題,吃飯反而要躲到沒人看見的地方去,這種翻轉產生的怪異感著實令人不安。甚至在電影最後,警察署長接到死去四年的姐姐從墓地打來的電話,在他去探望姐姐時因盜墓罪名被捕,此時莫名出現另一位警察署長,而原本的警察署長竟也順理成章地接受存在兩位警察署長的事實,兩人還一起去動物園抓捕叛亂分子。「若是有動物被殺害,算牠倒霉」「畢竟人的性命比斑馬的更珍貴」,伴隨著槍聲呼嘯,一聲「打倒自由」貫穿其中,最後收束在籠裡搖頭晃腦的動物身上。
布紐爾這位超現實主義大師透過幽默的手法呈現對社會的深沉諷刺,這兩部片誠如他對《自由的幻影》的詮釋,都有「它在尋找某種真理,但最後找到時卻又必須放棄。」的特質,被物役的人類和籠子裡的動物沒什麼兩樣,甚至更醜陋,卻又自詡比動物更高貴。高級人類的自由,也許只不過是夢與幻影。
——刊於二零二零年十月二十六日師大人文電影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