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家國、種族、進步與原始、人間與靈界之間,那條幽微的界線逐漸模糊,置身於交界處的我們,面臨思想的撞擊,走回自身、或是更深處的,面對生命的探問──千千萬萬,必須小心,一不小心是會被摔碎的,而這正是生命的凶險。最殘酷的傷害則是來自於真實,像電影結尾燒出一切本質的無情大火,像紀錄片開頭在城市一角燃起的星星之火。燃燒起整片草原的,都是夢裡千迴百轉的想望。
九月份,影視聽中心以「異鄉人」為題,將各自敘事背景相異的電影放置於影格之中,試圖從中覓得這些身心靈無處安放,不知何以為家的人們,對於安身的共同叩問。
《夢想之地》作為二〇二一年大放異采的外語片,改編自導演的真實生命經驗,講述八〇年代移居美國的韓裔家庭懷抱著的美國夢,窩在農場裡分辨小雞性別的父親雅各看似窩囊,渴望有所作為,便帶著一家人搬到遙遠的阿肯色州,住進那棟「長輪子」的家。雅各在山頭上造起一方農地、尋找水源,妻子莫妮卡換到下一間農場,繼續分辨小雞性別,為了照顧體弱的小兒子,韓國奶奶則遠走他鄉,在無數生活的困窘底下面臨情感的分裂。
《別告訴她》敘述自小移名美國的比莉一家,號召散落四海的家族成員一起回到中國,在一場假婚禮上,見癌末奶奶最後一面。從小受西方文化陶冶的比莉認為奶奶有權利知道自己罹癌的真相,但整個家族成員、甚至是主治醫師卻都認為得知真相的奶奶,只會因恐懼而加速死亡。希望奶奶離苦得樂的一家人、面臨著思想上的衝突的比莉,在各自的犧牲與成全底下回到這塊記憶早已模糊的生長之地,重新理解這一份「不願意說」的情感。
在兩部片中,來到他鄉,與流徙於城鄉、家國之間的兩個家庭,走向相異,卻都在個人的想望、思想的實踐之中,與家庭關係相互碰撞。雅各希望在妻小面前再次強壯,莫妮卡希望家庭圓滿而非功成名就;比莉希望奶奶在死亡來敲門之前,還有機會為自己做決定,比莉一家則希望奶奶在生命消逝之前能日常如昔⋯⋯當關係裡各自懷抱不同的夢想,便走向彼此無力理解的歧異。
與此同時,越來越孤寂的人們,該何以安放自我?
於是我們走到一片草原上,在象徵文明的城市中心搭起帳篷,用沿路撿來的沙發、木棧板蓋起一間新台幣不到一仟元的家,在那塊自由之丘,圍著營火跳舞、歌唱。《草原上,我們開始跳舞》作為今年最為期待的電影之一,正是因為它曾經距離我那麼地靠近,當城市裡的篝火升起,嚮往的自由彷彿觸手可得,一切,一切卻在命案後,成為炊煙以後,徒留一地看不清形狀的餘燼。樂土興起與幻滅,曾經願意過得與他人不同,不畏眼光、聽從內心的眾人在實驗終止後,回到牢籠裡,真正成為「眾人」。
那塊被我撿回家的畫框,曾經出現在草原一角,「你可以在裡面全裸」是命案之後,在眾聲喧嘩底下,微弱的、殘存的,對社會、體制、階級最後的呼喚。曾經,自由是無數前人的犧牲所換得的──得來不易的自由。正如著作《流氓王信福》中所言之,在七〇年代的台灣,蓄髮留鬍、穿花襯衫的青年王信福可是警總眼中待管訓的流氓。對比今日,那些「文明人」口中的藝術仍然只是穿戴整齊、踏進放送冷氣的藝術館裡,才有藝術之存在,而那些身戴獸骨、於城市裸足前行,尋找自由創作的青年們仍被社會放逐。但──真正的全裸,不就是即使無法理解,也願意擁抱嗎?
走到這裡,《夢洄》的來到也正好作為遍體鱗傷之後的治癒,在儀式的場景之中,在白雲蒼狗之間,回到對自我的叩問與療傷。我想,在傷害伴隨階級出現之前,在資本蓋起牢籠之前,我們都生自同一片草原,而在那一片野地上,無論你是任何模樣,只要穿過那扇舞者的門,飛進那個大夢,我們都能卸下背負著的那個世界,看見在假象底真正的真實。
編按:
國家電影與視聽文化中心每月「電影放送中」陣容,選播國內外經典重映與新作觀摩,2022 年 9 月除了「電影萬花筒」單元的《夢想之地》、《別告訴她》以及「真實撞擊」單元的《草原上,我們開始跳舞》、《夢洄》等四部精彩作品,另有:
「台片狂」單元選映王童導演的兩部經典《紅柿子》、《自由門神》,其中《紅柿子》是王童的半自傳作品,追溯隨著軍人父親來台的童年人事,以及與外婆的深刻情感;《自由門神》則是從一場竊案帶出的黑色荒謬劇,從中可見王童對世紀末台灣社會的觀察,以及弱勢族群的關懷。
「修復時光」單元則選映三部羅卓瑤導演的舊作,包括張曼玉、梁家輝攜手的《愛在他鄉的季節》,日本演技派男星永瀨正敏主演之《秋月》,以及《浮生》。三部皆為羅卓瑤關懷的「離散」主題,從夫妻的拆離、一家多口的全球四散,到不同國籍的異鄉人的相互知惜,值得和羅卓瑤去年拿下金馬獎最佳導演的《花果飄零》互映、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