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最近在重讀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想像的共同體》,因此在看岩井俊二1996年上映的電影《燕尾蝶》時,顯得特別有感。日本的崛起大概能以1853年的「黑船事件」作為分界,美國的入侵迫使日本結束了長達近兩個半世紀的孤立狀態。後隨著德川幕府的瓦解,日本走上維新的道路,迎接現代化的到來。同時,「日本民族」的想像也在外來者的逼迫下,開始逐步建構。
日本在民族的共同體形成之際,更打起與「帝國主義」勾連的「官方民族主義」旗號(安德森定義為:「民族與王朝制帝國之刻意的融合。」)。因此,我們才得以在之後的歷史中讀到,1900年後日本是如何大肆向外擴張,侵略台灣、朝鮮、滿洲;以及後來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更將勢力推至東南亞,成為當時令人聞風喪膽、野心勃勃的世界強國之一。
日本淘金夢
日圓曾經是世界上最強勢的貨幣,許多外國人為了掙錢不惜一切來到日本,就為了致富後光榮返鄉。當時的日本被稱為「圓都」,而日本人則將這些偷渡而來的非法勞動者鄙稱為「圓盜」。《燕尾蝶》除了揭示大量身分認同的議題以外,對於「日本夢」的殞落和幻滅,更讓人深深反思。
圓盜們的淘金夢,讓人不禁想起一段不願回顧的灰暗歷史。二戰末期,日本為了增加開挖煤礦的人力,強制徵用了當時隸屬日本殖民地的朝鮮與中國人,更不惜以挖掘金礦的謊言,連拐帶騙地將人一船又一船送往「軍艦島」。原本抱持著淘金夢的人們,從此陷入無止盡挖煤礦的煉獄之中。構築夢想是一個強國的必要手段,美國也好日本也罷,多少夢中人都曾義無反顧前往,最終卻都以夢碎收場,《燕尾蝶》中的圓盜們亦是如此。
斷成兩半的燕尾蝶
說到身分認同,那就得從固力果(Chara 飾)與燕尾蝶(伊藤步 飾)兩人的名字與胸前的「燕尾蝶刺青」開始說起。偷渡日本的人與他們的後代,都是沒有也不會有名字的,固力果的名字說來諷刺,「日本的成功商人都是吃固力果長大的」,哥哥劉梁魁(江口洋介 飾)就是以此為他的妹妹命名。而固力果則用她胸前的燕尾蝶刺青,給了燕尾蝶名字,名字裡有期待也有傳承的意味。
再者,現代社會並不是以自然與感受來認知人,而是以名字和定義來識別。我們不再追問人的本質,而是從職業、階級等社會價值來界定不同樣的人。所以我們方能明白,何以燕尾蝶在最後對劉梁魁說的不單單只是「固力果」,而是「妓女固力果」。她必須強調、解釋才能指涉確實。此外,小時候的燕尾蝶曾在廁所裡為了捕捉一隻蝴蝶,最後卻不小心用窗戶硬生生將蝴蝶夾斷成兩半的畫面,也令人印象深刻。好似這位無名少女一生的寓言,總在家國、身分模糊擺盪的邊界兩端游移飄蕩,終至消亡。
生命都是一則寓言
寓言,《燕尾蝶》以寓言作為開始,也作為結束。它在說一個關於圓都和圓盜的故事。冷靜孤傲的狼朗(渡部篤郎 飾)發現了那捲神秘磁帶所蘊藏的秘密,被友人火飛鴻(三上博史 飾)用來賺取了大把大把的日圓。而後,火飛鴻帶著固力果與燕尾蝶來到都市闖蕩,開了一間「Yen Town Club」想將日圓翻倍;狼朗則留在原處,低調度日。如果說固力果和燕尾蝶的生命都是寓言;那麼火飛鴻與狼朗則又是另外兩則耐人尋味的故事。
尤其是火飛鴻,因固力果的緣故鋃鐺入獄,本該被遣送回中國卻又「莫名其妙」因沒錢支付機票而獲釋放;後來又受磁帶事件牽連給日本警察抓住,並遭到私刑暴打最終死在獄裡。他的一生是追求身分歸屬的旅程,橫跨中國、日本,為了生存還得學日文、英文。像他一樣,交疊在所有非法勞動者們身上的,是複雜的國家勢力與民族宰制,那已足夠壓垮一個只求溫飽的人了。至於狼朗,端看他毫無猶疑地將磁帶給了燕尾蝶,又毫不留情地炸掉前來搶奪磁帶的黑道就能明白,在狼朗心中肯定有想捍衛和守護的東西。雖然不願輕易道出,卻讓人心有戚戚。
圓都和圓盜
火飛鴻曾經問過那些日本警察:「圓都不也是你們自己家鄉的名字嗎?」是的,「圓盜」與「圓都」在日文、中文、英文的交雜譯語後,竟都成了同音的「イェンタウン」。不同民族的語言,也同樣成為電影裡多聲並置的多重圖景。在調動語言的過程當中,也呈現了這群非法勞動者的複雜形象和背景。安德森認為語言是形塑民族的方法之一,而《燕尾蝶》也運用了同樣的模式,為我們搬演了一段身分認同和民族想像的故事。
然而語言是危險的,錯誤的理解將導致無法挽回的災難。如同電影裡說的:「天不造人上人,也不造人下人」,本是美國獨立宣言裡「人人生而平等」的譯介。可到了日本,原來強調上天造人不分高低貴賤;卻被歪曲成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人種改良論述,使得日本終究變為恣意強佔他國的國家。《燕尾蝶》對我而言絕對不僅是一群非法勞動者的寓言故事,它更是對日本深度的反省、警示和告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