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我家隔壁的張先生鮮少出門,反倒是他的太太阿芳姐每天要進進出出好多趟。起初還沒什麼注意,後來我漸漸發現,她每次歸來的時間幾乎分秒不差,鐵門咚隆哐噹的聲響就像鬧鐘一樣,天天精準地為我們報時。我和姊姊當時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守在大壁鐘前,看著秒針帶著拖拖拉拉的分針走向數字十二,至於短短胖胖又走得最慢的時針就讓它留在數字六吧,最後三秒我倆一起倒數:「三、二、一。」
「咚隆哐噹」。
有回在路上遇到她,我忍不住好奇便問:「阿芳阿姨,妳每天這麼勤勞出門,是做什麼去呀?」
「沒什麼,買菜回家煮唄,我家那人腳受傷了,行動不方便。」
「真是辛苦了。對了,我發現妳每天都好準時,就像有鬧鐘裝在你身體裡一樣。」
有那麼一個瞬間,我幾乎看見阿芳姐原本就已經很疲憊的眼神變得更加渙散,甚至可以說是絕望,乃至於瀕臨崩潰的神情。僅僅一眨眼的時間,她的表情又恢復原本的樣子,我一度以為自己剛剛眼花了,或是不小心溜進時間裂縫,產生了某種錯覺。
「沒什麼,晚了那人就餓了,人嘛,誰喜歡餓肚子,你說是吧?」沒等我回答,她便加快步伐往家裡的方向直直走去,菜籃子在急促的步伐中輕敲著她的雙腿,彷彿催促著阿芳姐走快一點。
我突然一陣羞愧,並隨即感到胃部絞痛,因為媽媽常說不要問人家一些五四三的,人家不一定喜歡被問。我慢慢走回家,阿芳姐那令人匪夷所思的神情,也跟著我一起回到家中、回到我的床上、回到我睡前的發呆片刻、回到我的香甜夢鄉。
後來我才終於知道,原來阿芳姐和張先生在大學的時候是登山社的朋友,第一次出團兩人便陷入愛河。當時男孩在一棵巨大的老神木前吻了女孩,說:
「這棵神木活多久,我就會愛妳多久。」女孩望著男孩的雙眼,像是看見了全世界。
這對甜蜜的戀人畢業後沒多久就結了婚,張先生向銀行借了一大筆錢,買下現在這間房子。搬進去的那天他倆在巷口遇到另一對新婚夫婦,那對夫妻就是我的爸爸媽媽。為了慶祝兩家人在同一天搬進新家,晚上我媽跟阿芳姐聯手燒了一桌子好菜,從那天起,兩家子口便成了好朋友,端午送粽子、中秋剝柚子、過年串門子。
結婚並沒有改變他們熱愛登山的事實,他倆每個週末只要不是在山上,就是在前往山的路上。有一次因為阿芳姐白天有別的事情,張先生便獨自先行,走之前他倆約定好:「傍晚六點來老地方找我,不可以遲到喔!」「知道啦,我哪次遲到過?」男人笑了一聲,踩下油門消失在路的盡頭。
阿芳姐陪弟弟看完新房子後,靈機一想便走進了理髮廳:「剪個漂亮的頭,他看了肯定開心。」與此同時,男人在前往老神木的路上,竟不幸被滾落的大石壓住了雙腳,他漸漸失去意識,卻又在很深的心裡鬆了一口氣,因為她會在晚上六點的時候出現,起碼他會被發現而被載到醫院去。
就在阿芳姐看著鏡中的自己變漂亮的時候,張老先生已經氣若游絲,六點鐘已經是半個小時前的事了。事後阿芳姐接到救難隊的電話趕去醫院,發現戴著呼吸器與一堆針頭和管子插在愛人的身體,最重要的是,他的雙腿,他那健壯,可以揹著她上山下海的雙腿,竟然不在他身上。
「對不起,我不該遲到的,對不起......」張老先生沒有回答,應該說,他根本無法回答,除非奇蹟出現,否則他永遠都得困在自己的大腦裡了。
那天晚上,有個小男孩走進病房,沒有禮貌也沒有客套,開口就問阿芳姐:「妳想不想要他繼續活下去?我不想騙妳,但是到了明天,就可以開始準備後事了。」
「我要,我當然要讓他活下去。」雖然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一聽到「活下去」,這連想都不用想,當然要。
「那好,但是有一個條件,我這裡有一個計時器,我會將它埋進妳的身體裡,從今以後,妳必須在傍晚六時準時回到家,我說的『準時』,指的是一分一秒都不差,然後讓他看見妳,並且煮他最愛的菜給他吃,可以嗎?」
「如果......」
「如果妳沒有準時,他會動手打妳,他會用他早就已經不在的雙腿站到地面上,就算擦破皮、滲出血,他也要打妳,打到他因為流太多血而無法行動,或是妳先被他打到昏過去為止。」
「我知道了,來吧,快讓我先生活下去。」
阿芳姐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但沒想到隔天她的伴侶真的奇蹟似地好轉,他恢復意識,可以吞嚥與移動四肢,對於外界的刺激也能以點頭作為回應,但他還是不能說話。當然,走路這輩子是不可能了。
從那天起,阿芳姐每天都依照小男孩的指示,準時在傍晚六點回到家,然後開始燒菜,悉心餵他吃飯、幫他洗澡、扶他上床睡覺。日復一日,他倆的生命像走進了無盡迴圈,昨天跟今天看起來一模一樣,日曆簡直沒用了,因為對阿芳姐來說,就只剩下「他活著」與「他沒有活著」這兩種不同的日子。
她每天都到佛前誦經,一方面祈禱她先生能恢復以往的健康,就算不能走路,她也好想再聽他說說話,或是唱著五音不全的歌;一方面也祈求佛祖能寬容她的罪孽,「我所犯下的過錯,用半輩子的時間償還得了嗎?」她問佛,也問自己。
有一天,阿芳姐平時經常光顧的菜販沒來擺攤,沒有交通工具的她,只好徒步走到隔壁村買菜,因為人生地不熟,好幾次她差點迷路,最後終於買到了張先生最愛吃的絲瓜和芥蘭菜。眼看著六點就要到了,她提起菜籃子拔腿狂奔,跑到上氣不接下氣、頭皮發麻,因為說什麼也不能違反規則,否則受苦的是在家裡等待愛人歸來的男子。
她前腳踏進家門,瞄了一眼時鐘:六點零三分。阿芳姐感受到自己的肌肉跟組織正在瓦解,隨即整個人癱軟在地上,頓時有千頭萬緒插進她的腦中,但又無以具名是什麼樣的情緒。
「我遲到了,我又遲到了......」她被自己口中的自言自語徹底淹沒。
阿芳姐感覺到男人從椅子上試圖起身,一個沒抓好,蹌踉跌落在地上,阿芳姐尖叫了一聲,趕緊跑過去攙扶瘦弱的張先生。
「對不起,我又遲到了,我......」就在她準備好要接受男人的拳打腳踢、接受因為違背諾言應得的懲罰、接受因為一時的自私,讓這些日子兩人都苦不堪言的報應時,有一粒水珠滴在阿芳姐的手背上。
「親愛的,謝謝妳,謝謝妳照顧我,也謝謝妳愛我。妳那天的頭髮,真的很美。」張先生語帶激動、眼眶含淚說完最後一句話,然後便帶著笑容,從此眼睛不再睜開,女人抬頭仰望天花板,也慢慢閉上雙眼。
張先生的葬禮我們家當然也出席了,我在座位區後方看著我父母親向阿芳姐致哀,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芳姐露出笑容,即使今天是她先生的告別式,她看起來卻不像是最難過的那個。
儀式結束之時,我走到阿芳姐身邊,輕聲細語地說:「阿芳阿姨,請節哀......」
「沒事,我早就不再哀傷了,所以也沒什麼好節的。」
「真的都不難過了嗎?」
「嗯,不難過了,不是假的不難過,是真的不難過了喔!」
夕陽西沈,此刻的天空無論是色調的分佈,都很舒服。阿芳姐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次她不趕時間,而是慢慢地、堅定地踏出每一步。她想起張先生走後的隔天,出現在夢境中的畫面:
就在同一天晚上,那個沒禮貌的男孩也曾跟張先生說過:「直到有一天她不再準時了,你就可以重新開口說話,你可以把你想講的話告訴她。但記住,你只有一口氣的時間。」
傑克小子@本來要打疫苗結果因為颱風而順延所以坐回書桌前繼續寫作的平凡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