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呆坐”。我不說。我比“呆坐”還有詩意,還要有遠意,我是“清坐”。
我喜歡清坐。
生活之餘,臨睡前,或端坐於藤椅上,或臥躺在大樹下。不經意間,眼睛自動調焦,像魔術一般,萬物退去,聲音全滅,所有張開的嘴巴、圓瞪的眼睛、誇張的姿態、揚起的手,變成黑白默片中無聲的慢動作,緩緩起,慢慢落……
漸漸的,四周一片死寂。魔幻的感覺,以鬼魅的流動速度,細微地滲透地包圍過來,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眺望遠方落霞而眼中無物,閉目養神而胸無旁騖。
一個人,一顆心,一個世界。
從生活中走出來,心從世俗事務和人際關係中擺脫出來,褪盡所有的浮華與烈艷,無所羈絆,無所顧盼。把一些所謂的思念,一些較勁,一些負面情緒都束之高閣,或者擲之千里。什麼都不想,不管紅塵多麼紛亂,外面各種熱鬧的圈子和聚會都和我無關,類似於繪畫中的留白。甚至比留白還要留白,就是坐在那裡揮霍時光,像農婦把懷裡的穀子一把一把地撒在地上,一部分被蘆花雞啄食,一部分在土裡發了芽。
這樣的時光,沒有入侵者,像一條奔騰的大河走到了寬廣的下游,匯蓄成了一片浩淼的湖泊,泥沙慢慢沉澱,河水開始澄澈透明,不起波瀾。靜下來,清下來,心境變得湛然而明亮,心靈像被清水洗過似的,沒有雜色雜念,這個世界像是我的,又像不是我的。
利祿之心淡了,塵世的煩惱散了,將一個在生活熔爐裡燒得滾燙變形的自己置於清水里冷卻。慢慢的,所有的事情都不再重要了,時光彷彿停止了,連自己最喜歡的徐緩的東西都悄然遠離了,坐在時光之外,又坐在時光之裡,讓心底的那份寧靜蔓延,再蔓延……
心一空,心就清了。
身邊的人和物變得無關緊要,我不在乎他們怎樣看我,也不在意我臉上的表情是不是讓他們覺得奇怪——這些,彷彿成了一個生命體系中最可以忽視的東西。也許單純、簡約,缺少詩意,缺少浪漫,但平靜,清逸,沒有貪奢,再板結堅硬的心,也柔軟起來,緩慢起來,通透起來,並將生活中的所有疲累宣洩殆盡。
這是一種姿態,一種物我兩忘的姿態。嚴格說來,它讓人在這個世界上變得清清的,幾乎達到了一種“無為”的境界。
靜下來,清下來,吐盡體內的浮躁,煩悶,糾纏,辛苦和瑣碎,類似於清潔工打掃房間,體內亂七八糟的東西此時被掃地出門,蕩去塵埃八千,“房間”內頓時空蕩起來。
清坐,像最後一塊還沒有被侵略踐踏的綠色島嶼,是難以描繪的,既不是焦慮的坐,又不是鬆弛的坐,既若有所思,又意緒飄渺;坐而不自知,有點走神,了無意願,表情純粹,彷彿是有意或無意地要向虛無討個說法似的。
清坐,是走進了屬於自己的一方天空,是心靈自由的深呼吸不受任何人干擾的一個過程。只要心底有一片風光旖旎的綠洲,走進清坐,也就是走進了風景,也就有機會享受忘世的這種境界。現在想起來,朱自清《荷塘月色》裡的:“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這該是怎樣一種境界啊!
一坐一個時辰過去,一沉澱一個下午過去,光陰無涯一般接納著慢慢清下來的自己。此時此刻,我們不用疲憊於應酬,也不用辛苦於周旋,我的內心才有機會沉澱下一些東西,我才有時間去掉一些瑣碎的形式性的“廢物”,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能從工作中脫身,從都市中隱退,回到心靈的後院,把自己放牧成獨一無二的皇帝,不思朝政……
“出了什麼事?坐在這裡發呆!”見我清坐,妻子關切地問我。
每次被妻子“喚醒”時,我竟傻裡傻氣的不知自己身處何時何地,只是隨口應付她:“沒出事!”
妻子萬分驚訝地說,“沒出事?沒出事為什麼發呆!”
妻子說我發呆。我想,她只是說對了一半,古人說的“呆”,指嘴像木頭一樣不會說話。而清坐,不僅嘴不說,心也不想。怎一個“呆”字了得!
我要怎麼解釋?我是不是要進一步解釋! “清坐”這個東西,唉……不是因為“出了事”。
我是不是應該告訴她:我在追求一個境界——清的境界。
我喜歡這種境界,並把它當作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