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錯誤的選擇──章詒和的《楊氏女》

「雖然距離您很遠很遠，
我還是不能和您分離，
……
如果我有一天被吊在刑場，
您呢，會不會為我嘆一口氣？」
　　　　　　　　　　～留給楊芬芳的詩，選自《普希金抒情詩選》

共產中國的性與愛

這本是章詒和2011年的勞改故事系列小說第二集，改編她先前被關在勞改農場所看到的「同改」故事。比起比較主流的故事(比如《山楂樹之戀》)，章詒和的這一套小說有著濃濃的舊時代風格，把她心中那個時代的女人們，藉由小說「還原」出來。

價值觀崩壞的文革時期，檯面上要求人們謹守道德要求，男女之間只有純潔的「革命情感」，然而在壓抑的社會氛圍下，各種壓制不住的情與愛卻不斷流竄。毛時代的中國深受階意識型態的控制，所有人因為自己父祖輩的「階級成份」被劃分至不同的社會階級難以翻身，在共產制度下被分配到不同的工作，掙「工份」、領微薄的薪水。所有人的婚姻受到組織嚴格控管，談好對象之後須經上級批准才得以結婚，「組織」取代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這樣的制度下，「階級成份不好」的人，注定了沒有美好未來。號稱「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文革，並沒有改變原本就處在社會底層的黑五類(地主、富農、反革命、壞份子、右派)的命運，反而在一波波意向不明的運動中，因為極為細小的理由被歧視、被打壓，甚至失去性命。

麵包與愛情，可以兩個都要嗎？

《楊氏女》的主題是愛情，在現實中無比失敗卻美麗的愛情。

這個故事的主角楊芬芳，出身農村卻有著驚人的美貌。故事從她的姊夫趙勇海開始，眉清目秀、頭腦聰穎、前途光明的他在自己巧妙經營下，與公社婦聯主任楊婉芳結了婚。活潑漂亮的楊婉芳只提出了一條要求：利用趙勇海作為公社副書記的身分，想辦法把她留在農村的妹妹楊芬芳弄到公社來，不用再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

趙勇海想到了替楊芬芳介紹結婚對象的辦法，偶然結識的現役軍人劉慶生正在找對象，趙勇海知道自己妻妹的絕美容顏一定可以吸引到他，就提了相親的意思，沒想到這就是一連串悲劇的開端。還不滿二十歲的楊芬芳從小生長在農村，出落得清秀美麗，天真可愛。父母早亡的她跟姊姊相依為命，有個鄰居青梅竹馬何無極總是跟前跑後的照顧她。楊芬芳跟何無極本來只是兩小無猜的關係，沒想到相親的消息引發了兩人的春心，沒幾天就有了婚姻之實。何無極告訴自己的母親他想與楊芬芳結婚，何母卻告訴他，早日斷了的好，他們家是地主，沒有希望。

楊芬芳的心向著何無極，卻同時受到大城市和美好生活的吸引。劉慶生邀請她到上海一遊，沒想到她一去就成了劉太太，在眾將士的簇擁中，當個「軍嫂」比想像中的更風光。楊芬芳被迫領了結婚證，卻不喜歡劉慶生與她的身體接觸，她心裡想的總是何無極，為他買了一口上海生產的男錶，繡了一方手帕，當作愛情的信物。

軍人回營，楊芬芳回到鄉下之後，與何無極的感情變成了地下情。兩個人纏綿繾綣，難分難捨。劉慶生放假的時候來找楊芬芳，想要她的身體，沒想到她對他無比冷淡。嫉妒和心疑讓劉慶生乾脆強暴她，擔心楊芬芳的何無極卻在這時候撞見了這個場景，忍不住憤怒的何無極拿起菜刀砍向劉慶生……

守不住的命運，守著的一方愛情

楊芬芳的前半生，是一場錯倒的愛情悲劇。從劉慶生的角度來詮釋，她簡直就是心機深沉的「渣女」，明明自己在鄉下有了相好，卻欺騙他這個大齡光棍軍人。通姦事發之後被判二十年勞改，不過是剛好而已。然而從楊芬芳的角度來看，她沒有掌控自己生活的力量，只是柔弱的隨波逐流，任憑身心的慾望，追求自己眼下想要的事物。她是誠實、自然而美麗的，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美，她可能就留在小農村，成為何無極的妻子，沒有向上流動的可能。「美」成為打破邊界的力量，卻也成為悲劇的成因。

楊芬芳的悲劇沒有停在這裡。進到勞改營之後，個性柔順聽話的她表現良好，卻被調過來的指導員孫志新看上，強勢的要求她與自己發生關係。孫志新說：「我到中隊的第一天，我就看上你了。」「你才是女人。我要你，要你。」眾多勞改女犯中，楊芬芳的美就是如此鶴立雞群。這段立基於寂寞、身體慾望的感情也沒有好的結局，楊芬芳最後懷孕被發現了，被送進醫院進行人工流產手術，已婚有家庭的孫志新失去了黨員身分，轉眼成了階下囚。

楊芬芳刑滿獲釋的那天，已經成為鰥夫的姊夫趙勇海依照約定來接她，想帶她回家。楊芬芳卻拒絕了他的請求，淡淡的說：「我能跟你去任何一個地方，就是不能回石壁(村)。」趙勇海不解，她又說：「因為何無極埋在那兒。」

沒有玫瑰，也沒有百合

走過眾多男人，每個人都願意為她奉獻，但每個男人都造就了她的悲劇。

故事中，楊芬芳與作者的化身張雨荷討論普希金的情詩，與她和何無極的愛情。作者說，玫瑰代表愛情，百合代表堅貞；楊芬芳卻說，她沒有玫瑰，也沒有百合。

何無極明知道與「軍嫂」的關係冒著被槍斃的風險，卻毅然決然的愛著楊芬芳，最終他也因為這樣而死。劉慶生儘管剛毅木訥，但他對楊芬芳的情卻是無庸置疑的，愛而不得只能強迫，站在體制的優勢地位，就這麼輾壓了楊芬芳的命運。姊夫趙勇海在心底的角落悄悄地喜歡著楊芬芳，送給她情詩，承諾會等她從牢裡出來，就這麼蹉跎了一生。孫志新身上有劉慶生、何無極、趙勇海三個人的影子，卻重複了一次命運的悲劇，讓楊芬芳重新感受了男女之情的歡愉，也讓她再次被社會主義體制輾壓而過。

楊芬芳總是柔軟的承受著這些男人，然而她的內心彷彿從來沒有變過，何無極是她心中永遠的白月光。然而何無極死了，她卻被留在這個世界，還要繼續往下走。楊芬芳到底想要什麼呢？可能沒有人搞得清楚，包含她自己。她沒有玫瑰，也沒有百合，她卻踏踏實實地往下活著，不像愛情故事的女主角，卻活在一個被「愛情」填滿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