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五年,夏。
隨著平狄將軍龐萌反叛而來的,是久違的天氣異變。
旱災。
蝗蟲。
春小麥的收成,肯定是要差了。
秋小麥該種?不該種?
面對乾旱的天氣,誰也說不準。
詔曰:「久旱傷麥,秋種未下,朕甚憂之。」
這是一個非常,非常有趣的詔書。
劉秀擁有當代群雄中最廣闊的領土,遍及河北,黃土高原,以及荊州部分。
就現代的研究來說,麵粉並非當代人的主食。
劉秀領土中的主要作物,也不是小麥。
相反的,與劉秀接壤的山東齊魯,西北隴右,才是極度需要依靠小麥過生活的。
而劉秀趁著這個機會,先是下令整頓吏治,釋放死刑以外的囚犯。
接著就是對山東展開大舉進攻。
待到十月,不只齊魯皆平,河西的竇融也遣使來獻了。
遣使貢獻,就表示竇融承認了劉秀的政權,願意奉為宗主國。
竇融本是新莽官員,在新莽末期領有一軍,更在機緣巧合下,於王莽敗亡時保留了相對完整的軍力,而有了跟更始政權交易的籌碼。
更始朝廷傾軋鬥爭,竇融心知不妙,捐出己軍,換得了河西地區的合法統治權。
竇融到任之後,與河西五郡酒泉太守梁統、金城太守厙鈞、張掖都尉史苞、酒泉都尉竺曾、敦煌都尉辛肜等人交好。
不久,更始為赤眉所破,河西五郡協議自立。
注意了,不是每個太守都跟竇融要好,但在竇融慫恿,以軍逼政的情況下,包含武威在內的五郡,盡皆成了竇融的人馬。
竇融本人更自任河西大將軍,總領五郡事務。
不要想說河西天高皇帝遠,劉秀跟赤眉打得熱火朝天,河西就沒事了。
河西緊鄰西域,羌胡往來頻繁,地界難定。
更有匈奴大國虎視眈眈。
以中國本位看似邊塞,但以過去整個大漢聯合國的體制來說,做為「中國大門」的河西,未嘗不是另一個類型的「四戰之地」。
竇融久居邊疆,知道對羌胡不能以繁文縟節領之,是以為政寬和。
更建立起五郡相互支援,共同協防的機制。
就這樣幾年下來,河西之地也是一片欣欣向榮。
但竇融很清楚,勢不可久。
一旦中國地區慢慢平穩下來,沒有人會放任河西這個國際門戶不管。
這不就派人來啦。
在竇融河西之地,跟劉秀漢國之間,還夾了一個天水隗囂。
隗囂在鄧禹受困關中時逢低買進,得了一個西州大將軍的官位。
鄧禹授意之下,隗囂對於整個涼州都有合法的管制權。
隗囂自然也是老實不客氣,以大漢將軍名義,遣使拜訪竇融。
竇融跟隗囂也同事過,對彼此都有一些了解。
兩人達成協議,共稱建武年號,但依舊以西涼未平保持著個別自治。
畢竟鄧禹很快就敗出關中了。
可比起當初鄧禹的輕軍突進,接棒的馮異則是穩紮穩打,一步步收服擊敗關中諸將。
隗囂猶豫了。
他可不是因為看好劉秀,才對鄧禹稱臣的。
相反,隗囂只是需要一個跟赤眉對殺的替死鬼。
為了試試馮異有幾分本事,隗囂也一度出兵支援馮異,攻打陳倉。
馮異的行事作風本是為功不居,這次陳倉作戰得勝,更是上書劉秀,言西州大將軍隗囂多功。
但劉秀本來就不信任隗囂這個牆頭草。
若真心相從,何不自平三輔?
……問題是,若有心爭霸,他同樣應該自定三輔啊?
劉秀想不透。
其實隗囂的計劃比簡單還要簡單。
他心裡想的便是,再來一個更始帝。
也就是說,隗囂認為劉秀跟劉玄一樣,都是暫都洛陽,之後必然會遷都長安。
而劉秀跟劉玄也一樣,主要的軍力必須用在東方。
所以,隗囂只要再一次入京勤皇……有了上次經驗,這回隗囂定要挾天子以令不臣,最終取漢代之。
劉秀之所以想不透,也很簡單。
因為他壓根沒想過遷都長安。
每一個開國君主,一定要面對的事情,就是豪族轉移。
廣大的土地上,有自己的領主,自己的人民。
而每一個「揭竿起義」的領袖,身邊總是難免有一堆原本不是領主的夥伴。
但他們勢必要成為領主的。
要如何憑空生出新的土地新的人民,打造新的領主新的貴族?
劉秀擁有的「前車之鑑」不多。
但他身邊的邊疆勇士們,都是很有經驗的:「殺了,搶過來。」
劉秀不是蠢才,這個邊疆經驗,和他的一統天下論絕對是衝突的。
可無疑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手法。
只要兩邊各退一步:「願意加入的,收下來照顧;不願投降的,殺了搶過來。」
而鄧禹的敗績,讓劉秀確立了「三輔能降不能殺」的原則。
不然派吳漢去殺就好了,派馮異做啥。
不能殺,等到降服完成,三輔就是原裝貨。
是前漢的豪族,是新莽的大族,是亂賊。
劉秀頭去撞到才會搬去跟他們住在一起。
不墨守成規,能夠運用各種經驗法則,是劉秀比起當代許多軍閥更為優勝的部分。
隗囂這邊,雖然以老派士大夫為主,但他本人,也有自己一套天子之道。
一個能夠看透「人會以習慣出發,但習慣可以改變」的人,絕對不是只有一道板斧。
透過跟馮異的協同作戰,隗囂自然也看出了,劉秀軍這次的戰略,在降不在殺。
你不殺?我殺。
隗囂立刻開始規劃起強奪三輔的計劃。
首先,就是先聯繫他的盟友們。
西邊的竇融,跟南邊的公孫述。
但建武五年這個時間點上,公孫述正好得到了新的夥伴。
一個與劉秀軍纏鬥數年,從三輔一路打到荊州,堪稱雲台二十八將經驗包的延岑。
延岑當然反對隗囂的提議。
「皇上,隗囂居心叵測,先前與劉秀夾擊於我,又破您陳倉友軍。如今邀我等出陳倉,只怕另有詭計。」
「不如我們順江而下,對荊州用兵!」
公孫述本來就對於出漢中的興趣不高,給延岑這麼一說,當下決定了新的戰略方針。
並且,在巫縣西方開始築城。
這將會是一座攻守要塞,也會是前進荊州最重要的基地……
另一邊,竇融接見了隗囂派來的使者張玄。
張玄道:「更始帝其實已經一統天下,但仍遭覆滅,顯見劉姓天下,已非百姓所望。現在我們跟劉秀結下從屬關係,徒然為自己加上枷鎖。」
「今豪傑競逐,雌雄未決,當各據其土宇,與隴、蜀合從,高可為六國,下不失尉佗。」
隴為隗囂,蜀則公孫。
當張玄說到,最好的情況,可以重現戰國時代自為一國。最壞,也能像趙佗一樣據地為王……竇融心動了。
竇融當下不置可否,轉頭便召集五郡豪傑智者,與諸太守都尉商議。
會議中,許多人都道:「話可不是這麼說,劉秀當為天子,這是有預言的。將軍還記得新莽國師公劉秀嗎?他就是知道這個預言,所以才把名字改為劉秀。」
「但這到底是改的,與天命不符……這次這個劉秀,可是原原本本,童叟無欺啊。」
將軍們也道:「就算不提什麼天命吧,至今稱帝者數人,劉秀土地最廣,兵馬最強,加上號令嚴明……這根本就不是姓啥名誰的問題啊。」
竇融不管是開大會,還是個別詢問相商,所得結果,均是相差無多。
想想現在若響應隗囂,河西五郡就必須出軍開戰。
但若劉秀應允受降,或許河西還能再安穩一段日子?
建武五年夏天,竇融派出了使者劉鈞,準備偷偷繞過隗囂,前往洛陽。
沒想到,在路上就遇見了劉秀的使者。
劉秀對於隗囂,那是一萬個不放心。
而公孫述那邊,也是一個烏龜開打,沒話好講。
想來想去,若能得河西相助,對這兩個傢伙,也是一種制衡。
但要繞過隗囂,就又不得不走河套地區。
對劉秀身邊的諸將來說,要進入大草原邊界,實非易事。
但竇融的在地人要過來,那可是容易得多。
總之雙方一見大喜,連忙迎回洛陽。
從劉鈞口中,劉秀得知了隗囂的計畫與前因後果。
劉秀道:「河西廣大,竇融將軍威武,方能治理妥當……隗囂既說最差不過尉陀,那朕就先封將軍為涼州牧。」
劉鈞正要叩謝,劉秀連忙伸手擋住。
「慢,朕並非要竇將軍效忠……時局紛亂,能者居之。朕希望,竇將軍能做為我的同盟,大家平起平坐。」
劉鈞滿臉狐疑,不知劉秀是何用意。
「朕要的,是一個分足鼎立的英豪。待到他日群小盡滅,將軍與朕再來看看,誰是天下百姓民心之所向!」
劉秀說完,當下親擬詔書,更取出傳國玉璽押印。
劉鈞不明所以,只能領旨返還。
竇融一見璽書,又聽得劉鈞所言,很是沉思了一番。
「依我看,劉秀是在試探我等。」竇融道:「若我坦然受之,那他便知不可盡信於我……而若我真心要降,也只得表態了。」
說著,竇融一臉苦笑:「看來,誰都不讓我等置身事外。也罷,該來的,究竟是躲不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