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三年,幽州薊城裡,燕王彭寵在城牆,望著蒼茫大地。
春天,方至。
新嫩的綠芽,有些才剛剛冒出頭來,向世界宣示著自己的存在。
彭寵臉上微微有了笑意。
「它們,就像我一樣。」
在寒冷的北方,不是誰都能熬過冬季。
而率先站起來的小草,宣示著新的季節到來。
彭寵相信,熬過最困難的時刻,自己即將帶領整個幽州……不,彭寵的目光看向南方。
還要加上冀州,整個河北的春天,將因我而來。
不是劉秀。
彭寵還記得,當年邯鄲之戰。
若不是他跟上谷郡聯手。
要不是他派出三千兵馬。
要不是他派遣吳漢、蓋延、王梁等大將給劉秀。
劉秀拿什麼跟邯鄲作戰?
又怎麼會有本錢自稱天子?
而吳漢等人一個個封將封爵,還位至三公。
彭寵怎麼能跟他們平起平坐?
要不是他在後面運糧不絕,這些人打得贏嗎?
彭寵一聲冷笑。
「劉秀,你不懂得戰爭……戰爭,打的就是後勤。」
還記得去年八月,劉秀派了鄧隆來配合幽州刺史朱浮夾擊。
彭寵一收到斥侯報告,兩營相去百里的蠢樣子,就忍不住發笑。
結果是彭寵軍兵分兩路,包抄收掉鄧隆。
經此一戰,彭寵肯定劉秀軍盡是草囊飯袋,不但開始襲擊周邊郡縣,更與匈奴同盟,聯合青州張步,方有今年入薊城稱王一事。
「又在想劉秀了?」
這沒好氣的聲音,彭寵一聽就知道是自己的夫人。
回過身去,彭寵道:「又做惡夢了?哈哈,夫人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當初更是妳要我殺了劉秀使者跟他翻臉,這小小惡夢,怎麼就難倒妳了?」
夫人啐了一口:「呸,你不知道,我問過卜筮,說這些夢的預兆,是最親近的人將掀起叛亂……你說,我能不擔心嗎?」
彭寵正色道:「大漢之亡,正是過於信賴親屬。夫人言之成理,依我看,你我的親戚,都不宜領兵……領兵的將帥,都只能居於城外,如何?」
夫人嘆了口氣:「這些個事,我哪裡明白,你自己小心便是。」
彭寵再次望向城外。
是啊,親情友情,有什麼值得信任?
自己當年跟吳漢,還不是過命的交情?
要不是自己歷經千辛萬苦,搏得漁陽太守一職,吳漢哪有今日。
這些人,總是知恩不圖報。
無異禽獸!
彭寵狠狠咬了咬牙,他決意不再信任任何人。
命運,只能靠自己開拓!
遠在河南的吳漢,哪裡知道這個「老朋友」在轉什麼念頭。
他要面對的,就只是跟劉永的征戰。
至於彭寵?
吳漢相信劉秀。
老大說會處理,就是會處理。
吳漢早就習慣了等待。
他知道,劉秀跟彭寵不一樣。
彭寵這個人,自己出了一分力,就要說成十分。
人家要是沒還他十分,他便是要記仇四處說人家的不是。
在彭寵的眼中,他自己是完美的。
別人都是欠他的。
但劉秀這個人,明明出了十分力,卻總是一付「都是靠著大家努力才有今日」的樣子。
劉秀不是裝模作樣。
不知道為什麼,劉秀似乎很看不起他自己。
總是會露出一種,這件事如果是「他」來做,一定會做得更好的表情。
吳漢不知道「他」是誰。
但他知道,劉秀真正信任的人是誰。
當二十八將征討四方,甚至連劉秀都不得不披掛上陣,御駕親征的時候,那個人,仍然坐鎮洛陽。
那個人,是劉秀的妹夫,李通。
當年更始帝劉玄即位,在幕僚的建議下,立意拆散舂陵劉氏,來穩固政權。
劉縯當除,劉秀外派。
而舂陵劉氏最重要的幕僚李通,更始帝則把他留在了身邊。
劉玄希望,李通能接替劉縯的兵權,繼續為自己效力。
兵權,李通義不容辭。
這些人跟的是劉縯,跟的是劉秀,李通就有責任好好照顧他們。
但說到效力?李通也是笑笑。
「臣弟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較臣更為優勝。」
李通向更始帝推薦了自己的族人李松。
李松確實有本事,也為劉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李通本人則自請回返荊州。
跟王常一樣。
他們都相信,劉秀總有一天會回來。
只是相信的層級不同罷了。
在王常看來,劉秀很有希望,但能不能成事,總得觀察觀察。
但李通從一開始就相信,劉秀會是真命天子。
而劉秀相信李通的程度,就像相信他自己一樣。
上面始終有一個人存在。
吳漢有一種感覺,那個人的長處,一定是在打仗方面。
李通也有智謀,鄧禹也有智謀,但他們始終差了劉秀的理想一截。
那一定是一個登高一呼,萬眾願為之效死的男人。
甚至,如果這個人再一次出現……
吳漢相信,劉秀願意讓出自己的皇帝寶座。
為此,吳漢在打仗的時候,總是毫不保留。
只要在劉秀的眼中,自己能跟「那個人」有一分相似。
那麼,自己在漢軍中的地位,將無可動搖。
不可否認,劉秀對於吳漢的信任,確實較其他諸將為高。
連劉秀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吳漢的背影,跟大哥有三分相似。
看著幽州牧送來的告急文書,劉秀淡淡道:「仲華,你怎麼看。」
不只是彭寵的威脅,更有涿郡張豐造反,自稱無上大將軍。
幽州牧朱浮,不但要對抗這兩路叛軍,同時還有來自東方董憲的威脅。
眼看糧草都要耗盡,劉秀卻除了一年多前派了鄧隆,之後再無支援。
朱浮可是叫苦連天。
這時,卸下大任的鄧禹,有更多時間與劉秀討論戰略。
鄧禹指著案几上的幾份報告,道:「征西大將軍正掃蕩三輔,但並未要求兵馬糧草支援,以馮異性格,定是胸有成竹,當可安心。」
「虎牙將軍已破睢陽,雖擒得劉永,但劉永手下本非一國。特別是青州張步,怕還會有些動作,且青州兵向來與彭寵相依,東線不可不防。」
「征南大將軍雖攻破楚黎,但未獲賊首秦豐,尚不可歇。」
鄧禹說到這,抓起了其中三份:「最麻煩的就是這個延岑……我可不是因為敗給他過才這麼說的。」
「先前劉嘉打敗他,他逃往天水。隗囂驅逐他,他又回到三輔。馮異打敗了他,他就逃往南陽……耿弇也打敗了他,現在,他在什麼地方?」
鄧禹掃開卷宗,指著神州大圖道:「此人善於蠱惑,集結豪族賊首。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很快就會去跟秦豐匯流!」
劉秀雙手交握:「這廝確是麻煩,那照你說,我們應該先收拾荊州,再行北上?朱浮怕撐不了那麼久啊。」
鄧禹搖搖頭,道:「臣斗膽,論行軍布陣,臣不如耿弇。但論起跟荊州豪族的交情,耿弇定不如臣……反之,幽州征戰,捨耿弇其誰?」
耿弇乃是上谷郡太守,耿況長子。
上谷當年聯合漁陽,一同追隨劉秀。
後來彭寵造反,自然也問了問老兄弟。
開玩笑,我兒子在劉秀手下風生水起的,我吃飽撐著跟你玩窩裡反?
耿況不但一口回絕,更一肩扛起了重要的幽州官方穩定之責。
鄧禹這麼一提,劉秀自然立刻領悟。
「不無道理,可當務之急,並非延岑。」
劉秀搖了搖頭。
鄧禹噗通一聲就跪在地上:「皇上,您可別忘了,『那個東西』不在赤眉手裡,最有可能便在延岑手中……此人能三番兩次坐地起兵,只怕正是因為……」
話聲越說越小,但劉秀已心領神會。
「很是,那就由你去換了耿弇回來吧。」
計議已定,鄧禹領了右將軍職務,前往南陽替換耿弇。
果如鄧禹所料,延岑響應秦豐,又在荊州作亂。
所幸鄧禹早有準備,領軍先破延岑。
延岑看看荊州已無可為,決定逃往蜀中……
至於秦豐?就還是交由征南大將軍岑彭繼續對付。
另一邊,耿弇本身也是智力超過九十的角色,劉秀一徵召,他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耿弇直接就提出了一個北東連戰計畫。
依上谷,定漁陽,取涿郡,轉東平齊地。
戰略要點,資源補給,耿弇無一規畫不詳。
即使戰爭有很多變數,但耿弇的戰略,絕對是可以實行的。
劉秀早就知道,這個年輕人是有遠見的。
當下命耿弇與王常先鋒,展開對幽州的征伐。
順便,迎接即將到來的新生命。
「希望,這是個兒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