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祭 01 古墓獻祭和它的權力遊戲

2021/09/1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在阿兒哈「被食盡」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呈現黑色的空無。
  峨團是陵墓的稱呼,以空寶座為祭壇,一位女孩獻上自己的名字與生命,從此際起,她不再有過往,亦拋棄了未來。她成為第一女祭司受人敬禮,吟唱誦歌、為禮儀舞蹈、奉仕這塊無光的「累世無名者」沉眠之地。
  阿兒哈——一具遭掏空個體意識與主體性的軀殼,遂滿全了獻祭者的職權,同時,也淪落被獻祭品的卑下地位。人們告訴她,這是她生來的宿命,是為了承接無限輪迴轉世的女祭司的記憶,而非擁有自我。這是娥蘇拉.勒瑰恩所締造的《地海古墓》時空裡,主角最初的形象。不同於許多奇幻小說讀者與遊戲玩家所期待的,祭司並不驅使聖光,也不為醫治和重生祈禱。反之,她們嚴守闃暗寂靜,懲處並消滅那些打擾祭儀和陵墓的莊嚴者。
  只是,問題來了:為什麼要這麼做?如同阿兒哈隨著年齡增長在心中逐漸膨大的困惑一樣,所謂「獻祭」,在這樣附有龐然墓地與迷宮的沙漠之島,究竟有何意義?
  一般來說,「獻祭」的概念經常包含三個主要的元素:祭司、祭品、神。分別象徵主體(發起者)、媒介或籌碼,還有客體(接受者)。而獻祭的動作之所以存在,乃是希望由和日常生活有意區分開來的行為,對某種凡人達不到的目的做出請求,甚或人和神之間的利益交換。不過,細讀《地海古墓》,我們雖然看到種種承襲了傳統的祭祀行徑,也找到了擔任祭司和祭品的角色,這一場場的獻祭,似乎都沒有帶來什麼實質的恩惠與回饋。
  這些身披黑衣的女子,身處禁絕男性的疆域,將羊血灑於墓碑、向不見其形的精靈焚燒藥草、為例行的規矩齋戒。律條森嚴而氣氛壓迫,眾女祭司和見習生們日復一日紡織著羊毛並碾磨穀物、栽養蔬菜,乍看之下,仿若熟悉西方文化讀者所知的修道院勞作。但同是清苦的生活,當中卻有著決定性的差異。中世紀的修道院,或為了鍛鍊精神、或為了濟貧佈施而自發性地戒除多餘的物慾。峨團陵墓中的祭司卻在自己的職位上,感覺到彷彿遭人囚禁的悶苦。
  「我寧願嫁個養豬漢,寧願住在水溝裡,也不要一輩子在一個人煙罕至的沙漠,和一大群女人同葬一生。」
  無法跨越的圍牆邊,同為見習生的夥伴語帶無奈地娓娓述說。另一位年邁的女祭司則告訴阿兒哈,陵墓和不停輪迴轉世的她的職責,是根源於卡耳格帝國數百年前貴族們鬥爭、分裂後遺留的產物。幾經王國勢力的遞嬗,這片陵寢碩果僅存的功能唯有執行並貯存死亡。除了歷代祭司的遺體以外,峨團古墓亦被用來埋葬從帝國送來的政治犯、盜墓者。曾貴為四方島嶼的朝拜者與領導者前來致敬、參詳治國意見的神殿,當今,儼然只是拘束著生靈和亡魂的刑場。
  既然如此,結合開頭段落提到「集祭司和祭品特性於一身的阿兒哈」,或許能夠這樣推測:「獻祭」的儀式,對追求一統的帝國和轄下的古墓系統來說,無非用以維穩社會和政治平衡的形式。這個形式本身反映的,則是它背後的權力結構。承上所說,這並非一個以虔誠信仰換取神靈賞賜奇蹟的加法機制,恰好相反,不論無名的神、黑暗,或廣袤不著邊的迷宮,在在都是利用人對於未知對象的恐懼,剝奪她們的各種付出和效忠來形成局面上的平衡。
  「在這一成不變的墓碑底下,自創世以來,一直用相同的方法過日子。她不習慣思考變動不定的事,比如老方法消逝,新方式興起。」
  放眼《地海》故事系列裡登場的諸多島嶼,否定巫師與法術之存在的峨團陵墓,以及陵墓外,被名喚「神王」的聖職者所統治的卡耳格帝國,不啻是種妄自尊大的荒謬政體。相較於法術和自然所追尋的演進與幻化,古墓傾向依賴亙久的凝止。因此,峨團在宗教精神方面,實際上是失能的,它的特質並非慰藉,也不包括創生或繁衍,而單單是一種刻意營造的慣性。同樣,從阿兒哈的自述以及書中互動來看,也能明顯地了解她並非這整個大環境的真正主宰者。
  縱使有權舉行最高級的獻祭儀式、命令其他女祭司或侍從禁止涉入某些領域,又或將囚犯以任何方式折磨致死,在「閱讀」被視為邪術的古墓,她的內在不過是一名年輕且被奪取獨立思想的女人。不論從生理(需要借助宦人的體力搬運囚犯)或心靈層面(從小反覆背誦與灌輸信理),都是脆弱且不具威脅的存在——正好符合當權者於特定族群裡安插魁儡首領的需求。
  阿兒哈在教義中「被食盡」的意義,恐怕並非將自己全心奉獻給神,而是藉此完成用洗腦覆蓋個體意識的過程。當人們將殞滅錯植為神聖,並害怕順應萬物的新陳代謝,莫說嚮往外方自由或與異性間的情愛,一個本來沒有利害衝突的群體,從內部就會開始自我約束、審查,以及透過私刑排除異議份子。從上位者的角度來想,也將是再適合不過的管理手段。
  歷來研究娥蘇拉.勒瑰恩作品的論調中,不乏認為其文學之所以能讓讀者們寧信其有的魅力,就在於她筆下指涉的情節及場景,往往立基對人類社會發展的反思。《地海古墓》當中所呈現的獻祭,藉著渺小的阿兒哈,彰顯了無數的儀式,其實不過披著古老詠唱、舞步的外框,權力體系抽換臉面的另一種模樣。我們也因此反思,從上古還未有文字開始,跨越文化、代代傳承下來的獻祭行為,究竟獻了什麼,又為何而祭——也許人,終究是為了合理化地掩蓋真相,才概括地給予了獻祭的統稱,亦未可知。

  • 參考資料
  1. 娥蘇拉.勒瑰恩(著)蔡美玲(譯)《地海古墓》(木馬文化,2017)
  2. Meghann Cassidy, “Who is there? Subjectivity, Transformation, and the Child’s Journey in Ursula K. Le Guin’s The Toms of Atuan” (Mythlore, 2021, vol. 39, pp. 65-88)
  3. Gail Sidonie Sobat “The Night in Her Own Country: The Heroine’s Quest for Self in Ursula K. Le Guin’s The Tombs of Atuan” (Mythlore, 1996, vol. 21, pp. 24-32)
  • 本文作者
  嗜寫者,本名黃昱禎,藍墨水文藝社第五屆副社長,現為輔仁大學義大利文及日文系雙主修學生,於2018年赴羅馬UNINT大學交換學生,立志用各種語言說各種故事。高中小說作品〈偷〉曾獲中臺灣文學獎小說組第二名。
字覺Jikaku〡文藝解剖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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