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艷芳的如花

關錦鵬近幾年若接受訪談或是映後座談，談起自己當年其實沒想要拍的《胭脂扣》，講起當年的幕後甘苦談，已經成一部精采幕後電影。

當年李碧華小說被成龍的經紀人陳自強看中，原找來唐基明執導，梅艷芳、鄭少秋、劉德華與鍾楚紅四人主演，但唐基明辭任導演一職（原因是劇本橋不攏，原著作者及公司不滿意），輾轉到曾進成龍的電影公司「威禾」做過副導、與陳自強關係不錯的新導演關錦鵬手上，而關錦鵬與編劇伙伴邱剛健，費了很大的功夫改編原著，以及成功說服了那位，想要主導電影的原著作者李碧華。

但在八零年代那人人都在忙碌接戲發大財的興盛香港影壇，四個演員裡頭有三個也因各種忙事而中離案子，最後，只剩後來與關錦鵬成為摯友的梅艷芳。因為梅艷芳認定這個掛念俗世五十年的「如花」，是她演員生涯中難得一見的好角色（事實證明，她是對的），也與關錦鵬提供一些自己的意見。

比方說，在原著裡是小角色的「十二少」，在邱剛健改編之下，戲份與重要性足以成為男主角，梅艷芳認為要找一個「能與自己擦出火花」的男演員來…

張國榮，就是張國榮了。

梅艷芳、關錦鵬、邱剛健以及李碧華，都覺得張國榮絕對是飾演「十二少」的最佳選擇──甚至在數年後李碧華替張國榮量身打造了一個關於「虞姬」的故事──但是，在八零年代由三間電影公司（嘉禾、新藝城、邵氏）鼎立的香港影壇，出資拍片的成龍，是嘉禾電影公司的台柱（從他自己公司「威禾」就看得出來吧），而當年的張國榮，正以新藝城《英雄本色》紅上加紅。

所以，一心要成全這部電影的梅艷芳，便決定與新藝城的老闆之一黃百鳴商量：我來你們這邊拍一部電影，你們把張國榮借給我。最後，梅艷芳帶著自己徒弟草蜢三人，與黃百鳴《開心鬼》系列而紅的「開心少女組」，合拍了一部新藝城電影《開心勿語》。

由新藝城七怪之一曾志偉執導的《開心勿語》，英文片名取作「Trouble Couples」，問題情侶，用這名字來形容《胭脂扣》這部電影，多麼貼切。

三零年代的名妓如花，從原先的冷淡到痴情痴戀，再到幾近不問世事只尋歡的十二少，兩人相戀及殉情未果，轉至喧鬧八零年代，一切曾經的開心與情愛，橫跨五十餘年，香港早就已經變了，但如花一定要找出當年未明的真相，祂一定要親眼見到十二少，從痴情二人，變成一人一鬼，在這之間究竟發生什麼問題？

但電影拍完了，問題還沒解決。出錢的成龍首次看到全片，看片看到睡著，覺得不滿意問導演：「點解無飛嘅？」如花是鬼嘛，那時候徐克程小東《倩女幽魂》吊威牙特技帥氣有如行雲流水，怎麼同樣拍幽魂、同樣有張國榮的《胭脂扣》，梅艷芳怎麼沒有法力？梅艷芳還要在石塘咀山道上走來走去等情人？

財大氣粗的老闆決定要加些特技好賣錢，先動刀以便改動全片，關錦鵬與李碧華聽到消息便找成龍理論，關錦鵬心一硬氣一急：「如果公司真的決定改一格菲林或者補戲，麻煩都將我的名字拿走。」巧的是，後來《胭脂扣》在金馬獎拿下多項大獎，導致成龍沒法改動，以及《胭脂扣》成為關錦鵬在香港票房最高的電影，那都是後話了。

不過，當我們現在回顧《胭脂扣》，戲份不多卻令觀眾印象深刻的張國榮不用說（其實他的戲份比萬梓良和朱寶意少很多），絕對，令人無法不忘懷早逝的梅艷芳（而她當年也只不過二十五歲）從第一個鏡頭執起胭脂，抿了抿唇；執起畫筆，勾出細眉，如花這婉約卻蘊含極強情感的女人，就被她塑造出來。

關錦鵬說「如花」有梅艷芳本人的性格，所以才能這麼量身打造。這是真的，若不是梅艷芳那原本看似冷清實則濃烈的性格，在如花追隨也支持情郎的情況下（即便知道他是撐不起事情及夢想的男人），最終渴望情郎一起結束生命的舉止，觀眾才能對如花這份等了五十年的情感，印象深刻。

我們也才能清楚，關錦鵬與邱剛健為何堅持這部電影「是愛情片而不是鬼片」，因為如花的花，其實就是梅艷芳的梅，三零年代的艷，八零年代仍有餘香的芳。

不過，如花相隔五十年，以鬼之姿現身在五十年後的香港，不信鬼的朱寶意，擰了擰她那件三零年代的旗袍，一臉鄙夷地說：「這件衣服質料還不錯，五十年不變，這件衣服埋在地下五十年也撕不爛，可不可以呀？」

如花的旗袍可以五十年不變，但香港變得太快，甚至不到五十年。

只留下那個艷芳的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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