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在《橫山家之味》(歩いても歩いても,2008)這樣處理「外遇」情節:一家人吃飯,聊起「聽歌」這件事,飾演老媽媽的樹木希林,興沖沖地跑去樓上拿了張唱片,放進唱機,喇叭一播,是 1968 年石田良子的〈藍色街燈下的橫濱〉,殊不知這歌一播,氣氛有了微妙轉變。
飾演老爸爸的原田芳雄,原本心情不錯,此刻開始一言不發,一個勁地猛扒鰻魚飯。下一場戲,老爸爸泡澡,在外頭的老媽媽做家事,隔著毛玻璃門,忍不住疑惑的老爸爸問:「妳什麼時候買那張唱片的?」老媽媽輕描淡寫地答道:「我揹著小孩去『那個女人』的公寓時,聽到你在她房間哼著這首歌,唱著『歩いても~歩いても~』,隔天我就去唱片行買這張唱片了。」觀眾這時看不見樹木希林的神情,但都清楚地看見原田芳雄恍然大悟的懊悔──原來這首歌是他的偷情BGM。
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是枝裕和用一頓飯與一首繾綣情歌,讓妻子不動聲色地完成了對隱忍丈夫外遇的、隱形的「復仇」。
更妙的是,是枝裕和甚至還用歌詞來當作電影片名,看了電影,才會知道這個片名的意思,以及這道高竿的外遇描寫手法。
所以,當是枝裕和確定開拍新版《宛如阿修羅》(阿修羅のごとく,2025),毫無疑問地,他的確是當代日本導演裡最適合的人選。
小學看東芝日曜劇場、《寺內貫太郎一家》,高中看《宛如阿修羅》與《冬季運動會》,大學去圖書館借向田邦子劇本來讀的是枝裕和,除了深受向田邦子的影響,他也會邀請當年向田作品愛用的演員來參與自己的作品,把她們恭敬地擺進自己的世界觀裡──比方說,樹木希林。
是枝裕和曾不只一次在訪談提到想改編《宛如阿修羅》,熟悉 1979 年、向田邦子版《宛如阿修羅》的觀眾,甚至可以在二十九年後的《橫山家之味》看到當年飾演大姊綱子的加藤治子,及聽見飾演三姊瀧子的石田良子那首昭和金曲。
但更重要的是,是枝裕和懂得在向田邦子的劇本裡,各種「藏」的技法:要讓觀眾瞭解角色當下的情緒,不是角色用對白說出口就好,而是要透過日常生活的細節,在稀鬆平常的情節寫出人情。
是枝裕和與向田邦子,在他們分別的家庭劇《橫山家之味》與《宛如阿修羅》中刻劃家庭的招式,都是再日常不過的「吃」。
《宛如阿修羅》是這樣開頭的:三姊瀧子得知老爸爸外遇,因此把大姊二姊四妹通通叫來,聚集在一塊討論如何暪過老媽媽。四姊妹還沒開始討論,在旁邊的二姊夫敲著新年會吃的鏡餅,講著講著,大家就開始炸起鏡餅,還開玩笑:鏡餅的裂縫就像老媽的腳後跟。
明明是來討論媽媽的婚姻問題,聊著聊著卻變成姊妹的調侃大會,用食物開玩笑,但巧妙之處也在這個地方:她們討論到後面,推論媽媽的腳後跟之所以會這麼粗,是因為年輕時日子過得太苦,有營養的東西都留給老公與孩子吃,自己營養不良導致皮膚乾燥。
這是向田的家庭劇作風:只要是人,每天都要吃吃喝喝,料理與吃飯是描寫對話的最好時機,食物是最貼切世俗大眾的譬喻。同時,也要把悲劇當喜劇講,理應悲傷憤怒的事要開心地講出口,因為悲劇放遠看就是喜劇。當然了,包括「外遇」。
外遇是故事的起點,也是重心,每個角色的心境轉折都與外遇這個家庭劇定番橋段很有關係。從東芝日曜劇場寫到《寺內貫太郎一家》等經典家庭劇的向田邦子,當然是寫外遇的好手。
她在散文寫著:「人生似乎到處皆外遇,試穿不買的衣服是一種外遇,更換常吃的泡麵品牌與常見的洗潔精品牌也是一種外遇,籍由這種『小外遇』,或許很多人因此避免了轟轟烈烈的真正外遇。」
人類是麻煩又複雜的靈長類動物,沒有人知道情感何時會轉移,會轉移給誰,情感往往難以固定,它多半是沒有人能預測流向的古怪東西。而在感情裡,誰都容易成為反派。在 1979 年與 1980 年新春播出的七集連續劇《宛如阿修羅》,向田邦子來來回回刻劃的就是這些家庭劇情節,刻劃這些宛如阿修羅的女子的貪嗔癡,恨著男人,愛著男人,懷疑著男人,在這些情愛裡彼此忌妒,彼此相愛相殺。
與向田邦子合作多次的前輩樹木希林,很懂向田(她們曾經很熟,希林還養過向田轉讓的貓咪),也很懂是枝裕和。講話一針見血的樹林希林曾經這樣形容是枝裕和:「導演不抽菸、不喝酒、也不外遇。他就是個在母親管教與抱怨下形成的結晶啊。」
但殊不知,不外遇又從小在女性抱怨下長大、近年作品越見溫和與寬容的是枝裕和,挫去了向田邦子描寫女人的些微銳氣,在 2025 年的令和時代重現了 1979 年的昭和故事。他強化《宛如阿修羅》的喜劇調性,讓向田邦子的黑色幽默看起來更為有趣,用開心的筆觸,去講四姊妹與男人們的打鬧糾結──悲劇當喜劇講,這是向田邦子的創作根源,也是是枝裕和的溫柔。
在 1979 年版《宛如阿修羅》第三集最末,向田邦子引用夏目漱石小說的《虞美人草》詩句「這個世界只流行喜劇」; 2025 年版的《宛如阿修羅》,是枝裕和引用的卻是這段:
悲劇比喜劇偉大。
粟或米?這是喜劇。
這個女人或那個女人?這也是喜劇。
英語或德語?這也是喜劇。
一切皆是喜劇。
最後只剩一個問題──
生或死?
這個是悲劇。
得了乳癌後痊癒的向田邦子,在五十歲創作力旺盛的時候寫出《宛如阿修羅》;今年六十二歲的是枝裕和,創作依舊豐盛,但如今已比當時的邦子足足大了一輪的是知,或許更能理解:生命的過程一切皆是喜劇,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悲劇。
這也許就是枝裕和寫給向田邦子的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