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eensill如何從供應鏈融資的金融獨角獸一夕崩塌？】
2021/10/25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我歡迎辯論和對話。事實是，當你做一些新的東西時，總會有些看起來似乎有點爭議，或是為市場帶來新的營運模式而存有潛在風險。」Lex Greensill在接受訪問時曾這麼說，但最後，事實證明Greensill所帶來的不只是一些爭議和風險而已。
每當有人問起Lex Greensill創立Greensill Capital的初衷時，他總會說起自己小時候辛苦的生長背景，他和父母住在澳洲布里斯本以北的小城邦德堡（Bundaberg），靠著賣蕃薯、甘蔗和西瓜維生，常常要靠著老天賞臉討生活，而另一個讓他父母困擾的地方，就是賣出農作物的貨款如果很晚才能收到，家裡就常有現金周轉不靈的困擾。
最艱困的一年是當他高中畢業時，因為沒有收到農收貨款，所以父母沒辦法幫他出學費去念大學，所以他的大學學位是靠通訊，聽著一卷卷寄來的錄音帶自學才辛苦取得。那時候Greensill就發現，「供應鏈融資」業務（supply chain finance）將是可以解決父母資金困擾的方法。
「供應鏈融資」並不是什麼創新，許多金融機構都有提供這項業務，每當供應商賣出貨物時，他們可以將交易資訊和單據提供給金融機構，金融機構在檢驗後便先以折價支付款項給供應商，日後再由買方將款項全額給付給金融機構。
對買方來說，他們可以延後付款，降低資金成本，對賣方、也就是供應商來說，他們可以儘早拿到款項，增加資金週轉的靈活度，而金融機構除了提供服務給多半是大客戶的買方以外，也可以賺取一些利潤，一般來說風險並不太高，可以說是三贏的架構，正是Greensill父母所需要的工具。
1999年，Greensill加入了一家新創公司，希望用網路為供應鏈融資業務加乘，不過那讓他損失了十多萬美元。之後他在2001年搬到英國，唸了一個企管碩士學位後，進入了摩根史坦利和花旗銀行工作，依然負責供應鏈融資業務，他甚至當上了英國政府在貿易融資方面的特別顧問。
於是在2011年時，當時35歲的Greensill以自己的姓氏創立了Greensill資本（Greensill Capital），打著「讓金融更公平」（making finance fairer）和「讓資金民主化」（democratising capital）等口號，目標就是要讓像他父母一樣的小農或商號，也可以更快地取得資金。
儘管「供應鏈融資」並不是Greensill獨創的商業模式，Greensill所獨到之處，在於它號稱利用該公司的最新科技，憑藉人工智慧更清楚地檢視評估貸款風險，更準確地估算出現金流量，並且更快速地察覺買方的信用狀況。
另一個Greensill的特別之處，是他將這些貸款包裝成證券後賣給投資人，對機構投資人或是高資產客戶來說，他們總是在尋找可以獲得更高回報的投資標的，而Greensill的商品據說風險不高，也可以提供穩定的報酬。
為了增加吸引力，Greensill找到保險公司承保貿易信用保險，所以假設客戶違約付不出錢，保險公司就會代為給付，這讓他的商品看起來更安全，甚至想有不錯的信用評等。
2014年時，Greensill用約2,000萬元買下了一家德國銀行作為子公司，並且將它改名為Greensill銀行，但是他並沒有把這家銀行的貸款放在帳上，而是同樣出售給投資人。這家銀行就像是一家工廠，他在2019年接受訪問時曾說。
「每一年，我都要對德國存款保障公司簽下個人擔保，以承擔任何Greensill銀行可能面對的損失。那每年都要提醒我同樣的事，如果我們決定做一些愚蠢的事，我的老家就危在旦夕。」Greensill曾經這麼說。
但是Greensill剛開始時並不賺錢，在2016年還因為壞帳而賠了5,400萬美元，比前一年的虧損要增加十倍，但是就在這時候，瑞士一家資產管理公司GAM的基金經理人透過投資和利用空殼公司借貸給Greensill，除此之外，英國鋼鐵大亨Sanjeev Gupta也投資成為Greensill的股東，解救了後者的燃眉之急。
2017年，Greensill不僅轉虧為盈，營收甚至成長了近三倍，但是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根據《金融時報》後來的調查，那時Greensill所賺進的1.02億元中，有7,000萬元都和Gupta的公司相關。
另一個警訊來自於GAM。有個GAM的內部吹哨者指控基金經理人錯誤評估Greensill的資產，GAM向Greensill買來的20億資產中，沒有一點像是傳統的供應鏈融資產品，包括在紐約興建高樓大廈開發案像一場豪賭，GAM最後決定將基金經理人停職，並且切斷與Greensill的關係。
看來Greensill的金融科技夢就要破碎，不過美國的私募基金General Atlantic在2018年投資了Greensill 2.5億元，及時挽救了Greensill的營運。在一年之後，另一位Greensill的貴人出現。
2019年10月，日本軟體銀行旗下的願景基金（Vision Fund）向Greensill投資了15億美元，據說Lex Greensill和孫正義幾乎每天都會通上話，後者大力讚揚Lex Greensill的創新思想，甚至在與印尼總統的會議中稱Greensill是「人工智慧企業家」。
Lex Greensill終於完成了當初的創業夢想，Greensill資本的估計市值來到40億美元，他自己則成為澳洲最有錢的人之一，他買了四架私人飛機，說是為了公司用途，捐贈了350萬元給曼徹斯特大學資助金融科技研究，並且在澳洲家鄉斥資297萬元買下了三層海景房。
2017年，英國查爾斯王子親手頒發「大英帝國司令勳章」（ Commander of Order, Order of the British Empire，CBE）給他，那張照片始終高高掛在Greensill辦公室牆上。
「我的目標，老實說，是要讓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攤在陽光底下。」Lex Greensill在2009年接受訪問時這麼說：「那些讓你可以詢問我一些艱難問題的陽光，正代表了機構投資人可以有信心參與供應鏈融資的資產。」
Greensill搭上了一個供應鏈融資迅速發展的絕佳時機。根據彭博社報導，供應鏈融資的收益在2019年來到500億元到750億元，隨著新冠肺炎疫情的發展，供應鏈管理更成為大多數公司最重要的課題之一，供應鏈融資也變得更加重要，根據麥肯錫顧問公司的預估，這樣業務的規模可能成長到高達2兆元。
瑞士信貸從2017年四月開始，為Greensill募集了四個供應鏈融資基金，總共約合100億元，賣給保險公司、退休基金和上千位私人銀行客戶，根據瑞士信貸的商品風險分級，這些基金屬於七級中的第一或第二級，也就是風險最低的商品，預估報酬率比短期利率要多出0.8％到1.5％。
這四個基金都以Greensill家鄉邦德堡的街道名稱為名，但這些客戶並不了解組成這些基金的貸款細節，但正是因此而產生了許多問題。
根據《華爾街日報》後來的報導，這些貸款對象包括由退役特種部隊成員經營的保全公司、小型的回收廠、還有為醫院提供模組化建築的公司，但這些公司規模都並不大。另一方面，Greensill大部分的營收都來自前五大客戶，有時候還佔了超過九成，其中包括了熟面孔鋼鐵大亨Sanjeev Gupta。
引人注意的是，Greensill所參與的已經不只是傳統的供應鏈融資，預先支付供應商所提出的短期帳單，而是「未來應收帳款」，也就是對於客戶在未來業務發展所可能需要的資金予以融資。像是政府建設之類的專案融資，如果是有擔保的長期合約關係，「未來應收帳款」是可行的，但Greensill參與的不只是如此。
更有爭議的是，Greensill和許多家願景基金投資的公司有著密切關係，他們曾討論要在麥加的伊斯蘭朝覲場所旁邊興建旅館和交通運輸設施，這個開發案最後沒有成真，也曾討論要借數十億資金給共享辦公室新創公司WeWork，不過最後WeWork拒絕了這項安排。
其中最引起關注的是一家美國新創建築企業Katerra，願景基金先前已投資這家公司20億元，當去年它陷入經營危機時，願景基金又再度投入2億元，而Greensill先前已借給Katerra約4.35億元，但這時決定將債權轉換成5％的持股，這造成了利益衝突的疑慮，也就是軟體銀行集團用瑞士信貸帶來的資金，投入自己的投資標的。
這讓Greensill的股東私募基金General Atlantic有所疑慮，他們要求公司交由律師檢視Katerra的案件，要求隸屬於董事會的風險委員會檢視所有和軟體銀行相關的融資案，並且從審計委員會辭任。
「我們在做的事和以往有一點不同，那總是會招來注意和評論。」Greensill在接受訪問時曾說：「我認知到這樣做，總會時不時讓我們成為標的。」
但是Greensill更迫切的危機來自於保險公司。去年九月時，為Greensill承保的東京海上控股以書面通知Greensill表示將不再續保，所有的保險在今年3月將會到期，因為他們發現有員工超出職權範圍核准了相關保險的展延。
但是Greensill一時之間找不到其他的保險公司可以合作，另一家提供貿易信用保險的Euler Hermes Group SA提出的條件較為嚴苛，所以Greensill拒絕了，而美國國際集團（American International Group Inc.，AIG）從2017年之後就不再與Greensill往來。
在別無選擇之後，Greensill在今年二月底將東京海上控股和保險公司告上法院，但法院在3月1日駁回了Greensill的請求，因為這些保險公司在去年年中時就曾警告過Greensill。
這項判決最終為Greensill敲響了喪鐘。
Greensill資本在三月初向英國法院聲請破產，而它號稱金融科技的真面目才被揭穿，曾經宣稱可以精準預測現金流量的科技，其實只是很粗淺的預測，用試算表算出來的數字，根據熟知內情的人士所述，在公司創立初期甚至是用人工計算這些數字，來自於公司佔了員工一半以上，所謂的500位科技和數據專家。
另一方面，在Greensill資本宣布破產之前，德國聯邦金融監管局（BaFin）就盯上了德國的Greensill銀行，他們認為該銀行與Gupta旗下事業關係太過緊密，融資給Gupta的金額在2019年佔了銀行總資產的三分之二。
在Greensill集團面臨崩塌之際，德國聯邦金融監管局中止了Greensill旗下德國子銀行的營運，不萊梅（Bremen）當地檢察機關搜索了銀行辦公室和員工住家，據說德國有至少二十個城鎮將合計超過2億歐元的資金存進這家銀行，但現在可能面臨鉅額虧損。
在2019年總共投入15億資金的軟體銀行集團，將它在Greensill的投資估值調降到零。
瑞士信貸曾經有機會可以避免客戶損失。在2019年夏天，銀行的資產管理部門制定了一項新規定，要求Greensill要分散保險，單一保險公司的承保上限不可以超過20％。
在當時，為Greensill承保的「債券和信用公司」（The Bond and Credit Co.）的比例大約是瑞士信貸四檔基金的四成，不過這家保險公司在那一年賣給了東京海上控股（Tokio Marine），到了2020年四月時，承保的比例已經來到51％，但是瑞士信貸負責相關業務的人員對Greensill很有信心，所以決定暫時不適用新規定。兩個月後，東京海上控股集團承保的比例已經高達75％。
瑞士信貸解散了總共100億元的基金，退還投資金額給客戶，據稱他們追回了約70億元，但是它還在去年借給Greensill約1.4億元的過渡融資（bridge loan）仍然可能有去無回。
在英國，Greensill的破產更扯出了一段政治醜聞，因為在2016年脫歐公投後下台的首相David Cameron從2018年起擔任Greensill的顧問，不但享有約6,000萬元的股票認購權外，還有每年只需要工作25天，就可以得到100萬元的薪酬。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Cameron向財政大臣和首相官邸助理等人發送了許多訊息，希望確保Greensill可以適用央國央行的紓困貸款，儘管依據規定，它並不符合資格。
九月時，財務會計準則委員會（Financial Accounting Standards Board）提出了新的規劃，要求各公司要揭露更多關於供應鏈融資的約定條款和金額，包括和供應鏈融資業者及供應商間的約定，還有涉及的金額多寡及未付餘額有多少，希望可以幫助投資人和其他外部機關更能分析公司的現金流。該委員會將在未來幾個月發佈草案，尋求外界意見，並且希望在明年下半年開始施行。除此之外，國際會計準則理事會（International Accounting Standards Board）也預計將在第四季公布要求公司揭露更多關於供應鏈融資資訊的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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