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芷妤在2011年出版奇幻小說《迷時回》後,沉潛多年,終於再度推出全新力作《女神自助餐》。自稱《女神自助餐》是復健之作的劉芷妤,在其中寫盡台灣女性的暗處,那些潛藏在靈魂內側、充斥恐懼魅影的真實心境。喧囂止息後,該把焦點放回創作之上,採訪者沈眠從劉芷妤的原生家庭起始,細密訪談,最終寫成四篇重量級專訪,深度解析小說家劉芷妤創作心路,歡迎與我們一起閱讀。
採訪日期:2020年3月7日
定稿時間:2020年3月20日
撰文:沈眠
攝影:達瑞
主題視覺拍攝時,劉芷妤被放置在網羅間,暗指其人生被卡死的狀態,迎對世間之網那厭棄一切的表情,恰如其分地表現她的尷尬,而劉芷妤筆下的女性在家庭、工作與社會之間也都處於夾縫中的困境。更有意思的是《女神自助餐》8個短篇有一些人物的命運彼此編織的巧思──誰不都是網中人嗎──最明顯的是〈別人的孩子〉的立委梁默聆(媽祖林默娘的對倒)也在〈女神自助餐〉、〈火車做夢〉裡現身,其名字意指沉默的聆聽,也暗地裡指出了這本小說集的守護心意。
劉芷妤語音清朗地講道:「我不想要寫出自己做不到的事,創作這件事就變得困難。但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所以決心寫完《女神自助餐》,像是在復健,設法把運轉不靈、喪失機能的部位活動起來。雖然沒有理想中的好,但耗下去,真的會什麼都沒辦法寫了。」劉芷妤明白,必須把它推出來,才能重新開始,心理創傷不可能永遠逃避,一如〈女神自助餐〉角色梅杜莎的嘴破,那是藏在嘴裡、別人無從看見的傷口的隱喻,劉芷妤意圖寫下身為女性無法輕易說出的痛苦,並且全面地整合女性日常的各種經驗,尤其是面臨性騷擾、性暴力的威脅。
在神話,梅杜莎是雅典娜的女祭司,當她被海神波賽頓強暴,雅典娜並不怪罪海神,反而是認為梅杜莎玷污神殿,將之逐出。因為好奇梅杜莎是怎麼變成後來的蛇髮妖女,她跟雅典娜的關係又是怎麼樣,所以劉芷妤想要用現代社會的職場女性關係,再度詮釋,並探討各種性的傷害如何毀壞人心。但劉芷妤強調:「我就只是提出深受其擾的問題,無能有答案。我也一樣,還在摸索的路上,根本沒有結論。」
《女神自助餐》還有另一個重要的核心,即是對厭女情結的警省。劉芷妤素以精靈自介,「天使是優雅、柔美的女性形象,但我很久以前就喜歡中性化,再加上惡作劇精靈徘徊在正邪間的複雜樣態,更為吸引我。另外,我會開黃腔、講髒話、跟男性朋友變成哥們,就是想要避免女性化,不要成為男性口中又愛哭又囉唆的麻煩。所以,我變成一名女漢子。」
劉芷妤指出有不少女性,包含藝人明星在內,都很喜歡強調自己的個性像男性,換言之就是做事爽快、不拖泥帶水、情緒化等等的,而且社會風氣似乎也一直在鼓勵此類面向。這一方面無疑貶抑了女性的情感豐富特質,另一方面劉芷妤也不得不明瞭到女漢子的標籤底下,其實可能是想要藉由「像男性」得到更高的社會評價。劉芷妤會有如此反省,源自於她選中蝴蝶結樣式的婚戒,結果同樣是以作為女漢子自豪的某友人,當下的反應就是女漢子怎麼會喜歡蝴蝶結?
「我心裡忽然就毛起來了,為什麼我不能喜歡蝴蝶結?喜歡女性化的事物,為什麼是錯的?」劉芷妤領會到,女漢子其實是被性別觀念所綑綁了的觀念,裡面潛伏著要像是男人才是對的、才是好的價值判準,「我想要拉抬自己在朋友眼中的身價,表明自己跟其他女生不一樣,所以想要變成女漢子,而這不就是一種框架,想要符合社會主流的意圖?原來我也是一名厭女者啊,它是那麼隱微地躲在深沉的意識底下,讓人無知無覺。」
劉芷妤震驚於多年來習以為常的女漢子姿態,竟是對自身性別的全盤否定,她流露出難受的表情:「長久以來的自我標榜,居然帶著厭女的情結,而且它埋得非常深,可能處理不掉。《女神自助餐》是我透過寫作拷問自己,察覺厭女的觀念如何紮根在我的心靈的過程。我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將矛頭對準自己。我想要挑乾淨自己內在裡的那些刺,清除那些對女性特質的嫌惡、怨恨。」
「但我又很怕聽太多別人分享的黑暗境遇。我的杏仁核應該算是巨大吧,容易產生共感。但這會讓我非常痛苦,共感是很傷身的能力啊。畢竟,我對多數的不公不義,都無能為力,這種無能為力只會讓我更痛苦。而即使我寫出了這本書,也並非想要成為女性的代言人,或能夠給出建議的性別專家。」說到最後,劉芷妤的話語隱然地有清澈之感:「因此,這是一本不那麼標準#metoo的小說,我是想要找出隱含在社會文化裡頭套緊女性的頸圈。無論頸圈被做得多好看,本質上都是要束縛女性。但我不是只想要控訴,我更想做的,是要坦承:我對我自己和周遭的女性都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