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1-06
埋藏於中央山脈深處的七彩湖,位處南投與花蓮交界處,是布農族的傳統狩獵領域,更是大小僅次於翠峰湖、深度僅次於大鬼湖的壯麗高山湖泊,面積近2公頃。位在海拔2980m的山坳,因群山環繞下的湖面反射出七彩斑斕的日光,而得名七彩湖。
距七彩湖約3小時的路程,有著台灣唯二未超過3000米的百岳,海拔2999m的六順山,沿途開闊的高山草原,在暖陽下呈現出類似金黃的色澤,常令人駐足不前。
前往七彩湖的主流路線是走西側的丹大林道往返,其次是東側的萬榮林道,至於馬博橫斷出六順七彩的大南三段,就更少人有能力挑戰了。我們這次選擇的路線,是從花蓮的萬榮林道出發,經過六順山、七彩湖後,再順著丹大林道出南投孫海橋,可以說是橫越了整個中央山脈,也同時見證了日治時期林田山林業鐵道的興衰,以及民國初年東西送電的歷史。
此行除了緬懷日治、民初的風華,與見證「百岳之父」林文安口中那座「映出七彩斑斕絢麗晨曦」的湖泊外,同時也要寫下屬於我們、屬於山社的歷史:本校山社將於今年創立滿一甲子,在我們從東側出發的同時,另一支由畢業先進們組成的隊伍,也將跨過滾滾的濁水溪,自西側的孫海橋步上旅程,最終預計在七彩湖會師。背上屬於我們的使命,踏上先人留下的軌跡,我們將即將出發,在此譜寫嶄新的篇章。
行程概述—
詳細時間軸與行程(純文字)記錄請看這邊
D1 萬榮林道9k處→25k工寮
D2 25k工寮→情人橋天梯→高登工作站
D3 高登工作站→六順山→七彩湖
D4 七彩湖→孫海駐在所
D5 孫海駐在所→海天寺→六分所
D6 六分所→二分所→孫海橋
D1—100km Loading開始!
汗水沿著額前的髮梢不斷滴落,衣服早已浸得沉甸甸的,張開口大力喘著粗氣,卻也無法喚醒昏沉的腦袋,腳下的砂土發出窸窣的聲響,眼前的風景一成不變,而這,不過是旅程的開始。
前一晚自台中坐車上台北,今日一早搭上火車前往繞過整個北台灣才能抵達的花蓮,第一次坐火車去爬山。近中午時,花蓮的接駁司機讓我們在萬榮林道9k處的管制站下車,準備開始這漫長的百來公里Loading之旅。
除了這個字以外,對於第一天的行程幾乎沒有任何印象,啟登處的海拔僅約500公尺,雖是4月的春日,但正午的豔陽依舊令人難以招架,才剛踏上征途,已開始計算剩下的里程。從萬榮林道上六順七彩,再踢出丹大林道,總里程約120公里,被當時的我們戲稱是在Loading,走1公里算做1%,走到100%時,出口也就快到了。位於中央山脈心臟地帶的七彩湖,雖說兩側林道的路況都不難走,但不論從何處出發,都得面對單程超過50公里的跋涉,與2500米左右的爬升,看似平淡無奇的路線,實則隱藏著漫長的折磨。
拖著踏過15公里山路而顯得沉重的步伐、搖著因烈日曝曬而險些暈眩的腦袋,一行人終於在夜幕降臨之際,抵達了位於林道25k處的廢棄工寮。雖說是廢棄工寮,但屋況其實相當不錯,屋內的桌椅、隔板、房間的木地板等,狀態都相當好。工寮的入口處位在狹長房舍的正中間,由於抵達時已是傍晚時分,屋內早有其他山友,便使用了剩餘的左側房間與最左側的客廳炊煮、休息。屋內的房間保存良好,有架高的木地板,也有可以關緊的門,每個房間約可容4-6人,對於較注重隱私的山友來說,算是相當友善的環境,不必擔心其他人打擾。
D2—一條天梯,換走了兩只膝蓋…
行程的第二天,要從25k處的工寮走到約莫50k處的高登工作站,但25公里的林道僅是前菜,47k處長達4000階的天梯,直上750公尺,幾乎可以算是此行最大的挑戰。
清晨,天才濛濛亮,大伙已吃過早餐、正整裝準備出發,趁著出發前的空檔,我悄悄溜出工寮,門外清澈的空氣十分涼爽,多希望這舒適的氣溫能持續一整天。繞到工寮後方的空地,找個遠離房舍的草叢解手,回頭一望,月亮還掛在天上,後方深綠的山景與兩側蕭瑟的芒草,映著略顯老舊的鐵皮工寮,頹萎,卻帶著一股寂靜的美。
再度踏上漫長的林道,眼前的景色似乎不曾改變似的,不停地交替出現,唯有又遇到了哪座工寮、哪處遺跡,才終於有種自己正在前進的感覺。路旁的雜草擦過褲管發出窸窣聲響,抬眼張望與半小時前如出一轍的林木,眼神中早已沒了期待。思緒偷偷飄向往日的回憶—那是我第二次和社團一起上山,預計以7天完成雪山西稜逆走,漫長的230林道雖路況更差了不少,但交替出現的崩塌地形、倒木、與密不透光的芒草,起碼讓路線多了些連帶著難關出現的樂趣,一路上總是特別期待遇到需要打起精神通過的崩塌處。
眼前的林道雖同樣無盡延伸,但少了接踵而至的挑戰,只是平淡的踩著腳下的泥土,讓背包肩帶壓得雙肩發疼,百無聊賴卻也無能為力。還不到中午,我們已抵達緊鄰47k情人橋的廢棄流籠頭,流籠的本體早已不再,僅存諾大的空曠鐵皮平台與一旁沉重的金屬輪軸。曾經,此處流籠的彼端正是我們今日的目的地—高登工作站,林田山時期的木材自山上砍下後,從高登工作站直接以流籠運到此處,再由卡車運出萬榮林道。
跨過搖晃的情人橋,吊橋兩側的鋼筋早已鬆弛,腳下的木板也有些軟呼呼的,每走一步都叫人繃緊神經。橋的對面即是天梯的起點,網路上的數字從3千8百階到4千階都有,但沿途的石階早有多處坍崩、損毀,難以計算其數量,只知道在短短1公里的直線距離內,將自海拔1750直直攀升至2500米,這段劇烈的攀升,也確實讓我們遭遇了超乎想像的事態。
整段天梯約費時3個小時,走到約一半時,一位學姊的膝蓋開始疼痛,當時所有人的體力其實也幾乎都到了極限,隊伍上體力最好、經驗最長、老是扮演著靠山角色的高大學長,及時跳了出來分攤裝備,使得隊伍能夠繼續行進。三個小時的陡升,氣喘如牛、汗如雨下已不足以形容當時的盛況,終於再度踏上平路時,所有人都累得癱坐在地上。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路頂迎接我們的並非陡上結束的喜悅,也不是即將紮營的歡快,而是另一段苦難的開始。
天梯頂稍微往上一些,映入眼簾的斑駁鐵道便是當年林田山的舊鐵道,沿著鐵道一路往右,就是目的地高登工作站,也是我認為整段路程中最令人留戀的遺跡。自上切處跨過鐵道,眼前的箭竹叢中一條僅約一人寬的陡上路徑,即是前往六順山的入口,也正是我們隔天需要面對的課題。
隨著海拔的攀升,氣溫也明顯下降了不少,沒了劇烈的體能活動,坐在林間的鐵道上,微風迅速帶走身上的體溫,催促著眾人繼續往前移動。此時,學姊的膝蓋在天梯後半的嚴刑下已到達極限,只能做出小範圍的彎曲,然而,他並非出現這樣症狀的唯一一人—在天梯中間分攤裝備後,所有人繼續奮力前進,原先還有力氣打鬧的學長,此時擔著近25公斤的重量,也明顯變得有些吃力,也就是在這樣的重量與陡升之下,讓天梯從我們手中奪走了另一只膝蓋。
行程的第二天,人員折損兩名,剩下的人大多也相當疲累,身後是漫長的天梯,眼前是未知的陡上,肩上的使命與夾道而來的陡坡,使我們進退兩難,卻也只得暫且抱著有些無奈、更有些無助的心情,先前往已近在眼前的營地。
從天梯頂到高登工作站的這段路,一方面或許是此行最讓人心醉的路段之一,卻也絕對是最令人心驚膽戰的部分。沿著林蔭下的鐵道走去,兩側的山壁與林木構築出一個隧道般的空間,山下的霧氣隨著正要西沉的陽光緩緩升起,使眼前的景色蒙上了一層輕薄的紗。視線順著腳下半被松針掩埋的鐵道駛去,卻在盡頭闖入了那迷濛的光暈而不知去向,使得原先就帶有些許奇幻色彩的荒廢鐵道更顯魔幻,彷彿穿越到漫畫、小說裡常出現,住著精靈的奇異森林。
還記得自己剛開始登山時,十分嚮往阿里山眠月線悠然的鐵道橋,卻一直沒機會實際造訪,如今眼前的林田山鐵道雖景物相似,但相較於人來人往的眠月鐵道,此處的破敗與蕭條更增添了一絲近乎危險的神祕感。越過山溝的鐵道橋,雖已有前人在枕木間鋪設了金屬網做支撐,但年久失修的木頭結構早已因濕氣而腐朽了大半,金屬網在不斷地踩踏下也明顯凹陷,每一腳踩下都會下陷個幾吋,讓人覺得它任何時間崩落都不奇怪。
往高登工作站的廢棄鐵路,在山嵐包裹下顯得十分魔幻(Photographed by Fely)。
抵達腹地廣闊的高登工作站,這裡曾是林田山林場的重要樞紐,作為木材運輸的中繼站,協助無數木材運往下游的林田山聚落。林田山林場在日治時期名作「森坂」,日語讀做「摩里沙卡」,意即林木蓊鬱的山坡地,最盛時期曾設有4條以上的林業鐵道線,我們方才踏過的—從天梯頂至高登的廢棄鐵路,即為當年無數運材台車隆隆駛過的林業命脈之一。
林田山林場建於昭和13年(西元1938年),但早在大正8年(西元1919)至昭和9年(西元1934)年間,花蓮港木材株式會社就曾深入林田山事業區砍伐紅檜、扁柏等木材,但直到昭和9年台灣興業株式會社取得開發權,並全力建設森林鐵路、索道等設施,此地的林業才開始興盛。
國民政府來台後接手林田山林務事業,並於民國50年自高登工作站再往北增設高登線鐵路,綜合日治時期建置的森坂、溫泉、大觀等線,完成總長近60公里的林業鐵路。直至民國72年林田山運材林道通車,林鐵與索道失去作用而逐漸荒廢。民國76年政府宣布禁伐天然林後,林場終於正式步入歷史,曾經繁忙的高登工作站,也在時間的吞噬下成了如今的模樣,悄然埋入中央山脈深處。
荒廢已久的高登工作站,屋外的殘骸早已不見往日風華。
踏進昏暗的工作站,裡頭的結構都還算完整,房間的隔板、地面、屋頂也都還健在,挑個房間鋪張地布、睡墊,就是當晚舒適的小窩了。工作站外頭堆積著大型的枯枝,曾經頻繁使用的器械、鐵桶等工作遺跡散落在草地各處,提醒我們這裡曾經的輝煌。如今林業時代的光景早已不復存在,但卻有無數來往的登山客來到此處,享受著這份淒涼的美麗與寧靜,並重新寫下自己的故事。歷史不斷流轉,曾經的榮光如今僅存滿地的廢鐵,但故事,卻會長久流傳。身處這廣大的時間洪流之中,我們的存在轉瞬即逝,卻都在歷史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一腳,或許未來的某一天,我們的存在、我們的足跡,都將成為歷史上的小小篇章。
D2.5—無緣會面的鹿池訪客
深夜,瑟縮在木造房間角落的溫暖睡袋裡,堅硬的木地板老實說並沒有想像中的好睡,意識不斷在淺眠與半夢半醒間徘迴,一陣異樣的聲響,卻硬生生地將意識拉回現實:
儘管用氣音努力地壓低音量,卻仍掩蓋不住學長語氣裡的激動。昨日在天梯上竭力邁步的雙腿軟呼呼的,長時間壓著木地板的身體也有些疼痛,白天在烈日下蒸騰的腦袋更是昏沉,思緒在腦子裡糊成一片,只微微的瞇起眼睛,我默默地躺著不動。
「我去尿尿的時候看到的,就在門口,有沒有人要看水鹿?」
眼見熟睡的同伴們毫無反應,學長用力地再強調了一次。終於,伴隨著窸窣的聲響,這位深夜來訪的嬌客,總算稍微贏過了些許人的睡意,幾位同伴緩緩地鑽出睡袋。事後回想起來,這應該是我爬山兩年以來第一次有機會在山上看到鹿科的大型哺乳動物,在此之前,僅有在研究室的工讀工作中看過自動相機拍下的照片。
一般若提到水鹿出沒的地點,最著名的大概就屬能高安東軍了,但實際上,七彩湖在由林文安命名之前,曾因晨昏時常聚在湖邊飲水的水鹿而一度被稱作「鹿池」或「鹿湖」。可如今七彩湖西側的丹大林道開放當地原住民的機車接送服務,遊客如織,大概很難看再現水鹿聚集的景況了。
老實說,當下的我確實被這位意料之外的嬌客所打動,無奈前日的勞累、當下的睡意、與起床更衣的麻煩,最終仍令我決定放棄這次碰面的機會。雖說當晚僅能算是「只聞其聲而不見其人」,但仍十分感謝這位山林的主人,願意在那個寧靜的夜晚來到如此接近人類的營地,希望日後若有機會在山上看見水鹿時,能請牠代為傳達這份感謝之意。瞥了一眼自始至終都毫無動靜的Fely,「大概是白天太累睡死了吧」,心中暗自微笑著,我放心地再度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