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詞牌解題】
原為唐教坊曲,後用為詞牌名,本名〈鵲踏枝〉。此詞牌的來源說法不一,有正體有變調。基本上為雙調,上下片句、字數一致,押仄聲韻。共六十字,屬中調。
【中宜賞析】
歐陽脩本闋詞還有些花間餘風,內容就是女子傷春、花事闌珊的慨嘆,雖然意義不算深刻,題材不算新穎,只是很傳統的閨怨,寫女子的消極春愁而已;但是在造字遣詞上,仍然體現了歐陽脩作為頂尖文人的底蘊素養。「庭院深深深幾許」一句歐陽脩自己也挺得意,用這句寫過好幾闋〈蝶戀花〉,甚至南宋時李清照也推崇備至,拿「庭院深深」一語移植到自己的詞作,猶如當代藝術創作的「致敬」之舉。
本詞章法也不錯,上片鏡頭從近而遠:庭院→柳簾→街路。下片視線看回到庭院以內,整個世界空間的風雨→隔絕黃昏的門→一地的落花→花瓣飄落的鞦韆,視線也是從遠而近。這樣的視線移動,用電影語言就叫「鏡頭感」,是宋詞的特色。
上片以反詰語氣開篇:庭院有多深?答案不言自明:很深,很幽寂,提供讀者無限幽邃的想像。女子看見殘春之景,一層層的楊柳像是「堆」起了煙霧、隔起了無數的簾幕(讓人聯想到袁宏道〈晚遊六橋待月記〉的「綠煙紅霧」,把柳比成煙霧是很常見的),使她看不見良人的去路。她揣想良人去了哪?「玉勒」是玉作的馬勒口,「雕鞍」是雕飾精美的馬鞍,良人華貴的車駕出門「遊冶」,冶(ㄧㄝˇ)是美麗的樣子,但帶有貶義,如「冶容」是打扮得太妖媚;「冶蕩」是行為放蕩不檢點。「遊冶」是豪門紈絝以聲色為娛,就是去尋花問柳的同義詞,所以下一句說:女子幽居深閨,在樓上也看不見良人走馬章臺的行路。「章臺」是漢代長安的一條街道的名字,典出《漢書・張敞傳》。
岔題介紹一下張敞這個人。張敞父祖都當過高官,他本身跟楊惲是好友——楊惲,就是太史公司馬遷的外孫,在漢宣帝期間將《史記》公諸於世。後來楊惲被殺,當時張敞還在當京兆尹(首都的市長),派屬下去辦事時屬下居然不做,說他這個京兆尹很快也要下台了,不過是「五日京兆」罷了。(後來「五日京兆」比喻為即將去職、任期不久的意思)張敞是那種風流的偉丈夫,雖然很有行政的才幹,為人卻不是很正經,長安風傳他為夫人畫的眉毛嫵媚動人(「張敞畫眉」因此比喻為夫妻恩愛之意),而且下了朝會張敞就會騎馬去章臺路聽歌喝酒。因此後來「走馬章臺」就比喻為涉足風月場所的意思。
說回來歐陽脩的〈蝶戀花〉,上片就結束在女子在深閨中的揣思,良人是不是去拈花惹草了——下片回到女子眼前景,在風狂雨驟的三月天,用一個「暮」字統合三事——季節:春天;時間:黃昏;人物:青春——一切都是來到消逝的「暮景」了,美好的春天會流逝,光陰趨暗、天要黑了,女子的美麗青春也會過去。所以她能掩門擋住黃昏,卻「無計留春住」,「住」是停下的意思。春天會離去,女子的容顏也會衰老,這是很典型的閨怨心理。因此引出下片最後兩句:她哀傷了,所以淚眼問花:能為我留駐嗎?花自然也不會回答,只有飄零的花瓣被雨打風吹去,凌亂地飛過鞦韆,本詞就結束在這樣哀愁的情景交融裡。
王國維在分類境界時,說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其中「有我之境」他就以「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為例。「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簡單一點理解的話,「有我之境」就是作者將自己主觀的情感投射於外物,也就是西方美學中所謂的「移情」作用;本詞這裡就是一個移情的例子,女子淚眼問花,花畢竟不語,於是女子更傷感,結尾不再以情感抒發,反而是以景色的描繪作結,這是優秀作家的高超處。如果放任自己的情緒往下掉,就會像李後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那樣悽愴結尾;歐陽脩本闋詞畢竟是代人立言,收在景觀的描寫上,反而能得到意蘊不絕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