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蘭西家第五年,法蘭西小姐對我仍像是熱戀中的情人,她常常要我陪她一起去買衣服、逛超市、一起在院子裡喝英式下午茶,女兒都是我和傭人在照顧,她還想趁著年輕多揮霍一點,她會對我說,巴納比,我真的很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我會說,我知道,謝謝你這樣喜歡我,我想沒有人比你更喜歡我了。我對她懷抱著一絲絲的歉疚與感激,要不是她,我也無法變得與戴納如此親近,要不是有她,我和戴納也不能拿著大把鈔票愉悅地逛著超市。
歉疚的部分是,當我在和她逛超市時,總會想起戴納認真挑甜食的側臉,當我在和她喝下午茶時,總會希望他也能在這裡,當我在浴室看見那一條條濕毛巾,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令人瘋狂的清晨。我的愛再也無法分給任何一個人,我的雙眼已經無法容納任何一人。
「巴納比,我想,《紅花賊傳奇》最後仍會留在你手裡。是吧?」有次她這樣問我。
「為什麼這樣認為?」
「因為我從你的眼睛裡,看見了你深深愛上紅花賊的故事了呀。」
法蘭西從沒和我談過女兒的任何一件事,我也沒有特別抱怨些什麼,但女兒在接近五歲時對我表達不悅之意。當時我坐在她身旁,陪她一起吃洋芋片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對電視節目不感興趣,她突然很不高興地轉過頭看著我,臉上露出不悅的神情。
「怎麼了嗎?」我無意地笑著問她,眼睛仍盯著電視螢幕。
「你到底是誰?」她一臉無奈地說。
「開什麼玩笑,我是你父親啊。」我仍然看著電視,感覺她只是在跟我開玩笑,所以我沒有多注意她的舉動。
「我真的恨你。」她站起來,然後把手中那包洋芋片丟向我。
我瞪大了眼睛看向她。
「你說什麼?」
「我恨死你了。」
「你憑什麼恨我?」
「假裝是我父親,每天都在打混,浪費我媽咪的錢,礙眼又礙事,你根本就不屬於這裡。」
「我打混?」
我每天煮飯給全家人吃,就算請人整理過,房間和浴室也會再自己整理一次,每天陪女兒放學在家看電視,玩電動遊戲,也會在睡前說故事給她聽,直到她睡著我才會到自己的房裡去,犧牲了所有在生鏽翡翠的美好時光,犧牲了與自己愛人相處的日子,難道我做得還不夠多嗎,我不是一直在為自己的過錯負責任嗎?
「對,混得不得了,我希望你趕快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女兒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我希望你趕快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叔叔的話在我耳邊響起,字字都往我腦袋裡扎,當眼前漸漸混亂起來時,我將手中的遙控器使勁地丟了出去,砸破了一扇窗戶,玻璃噴開來,我左眼下方割出了一道傷口,血慢慢流下來並且隱隱作痛,女兒像是在警告我什麼一樣露出噁心的微笑,那樣漂亮秀氣的臉龐瞬間變得如此醜陋。她竟然奮力朝自己的臉揍了一拳,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做?當我想對她說,你瘋了嗎?的時候,她摀著臉開始大聲哭著走出門客廳。
「他打我!他打我!」女兒在門外大聲尖叫著,「那瘋子竟敢打我!」
我被嚇傻了,她年紀還這麼小,不懂是誰帶給她這些舉動,讓她學起來並且報復我,不曉得我到底哪裡冒犯了女兒,也從來沒有傷害過她,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是哪裡派來的惡魔,要這樣折磨我。
「誰?誰打你!快說!是誰打你?」法蘭西小姐從房間衝了出來,蹲下來然後摸著她的臉,女兒的鼻血緩緩地流了出來,然後再一次放聲尖叫。
「就是他!推我去撞窗戶!窗戶都破掉了!」她說的每一個字如釘書針,字字釘在我心上,痛不欲生的感受漸漸上湧,某樣東西即將把我淹沒,像掉進海裡的花一樣,海裡沾滿鹽水的花,海水將花的香味吸走,沖岸上後看見的只會是一朵皺巴巴的乾燥花。
法蘭西小姐用極驚恐的表情看著我,如扭動燈泡發出的聲音一樣怪異。
「小孩子最不會說謊了。巴納比,到底怎麼了?」她哽咽著問我,我想告訴她事情是怎麼一回事,又是怎樣發生,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喉嚨像被鎖緊了一樣乾渴,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有一度強烈懷疑自己是不是喝了大量的海水,我就是那朵花,即將被榨乾的花。
「如果不是我跑走,早就被玻璃刺到了!他存心想害死我!」女兒在一旁大喊,眼神裡透露不出一點同情心,這讓我感到害怕,沒有同情心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她的眼神銳利如刀劍,言語如槍枝般冰冷以致人於死地。
「巴納比,你說話啊!是真的嗎?你會如此殘忍嗎?」法蘭西小姐哭了,她洋娃娃的臉蛋瞬間崩壞。我想她腦子裡滿滿都是幸福美滿的家庭,女兒交給傭人照顧,餐點都由丈夫來打理,父母親只要過好日子抱著乖巧的孫女玩著就一切安穩了,我們一定可以過著美麗的生活,怎麼會淪落到如此下場?
「他一定是想要我趕快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吧。」女兒突然破涕而出露出極度詭異的笑容,那跟殺了人還很樂在其中的殺人犯沒兩樣。我想她是真的想把我給殺了。
「巴納比!求求你說話!我求求你!」法蘭西小姐哭喊著拉著我的衣服,「不管是狡辯還是事實,說話啊!你也要為自己盡一份心力啊!」
我的腦子裡不斷浮現叔叔的樣子,這讓我越來越感到疼痛,心上大洞不停往外擴張,竟然能隱約聽見撕裂的聲音,為了確認心是不是真的破了,還伸手去摸摸有沒有流血的痕跡。結果也沒有,只有從我臉上滴下來的血滴而已。
這時伯父和伯母來了,包括管家和傭人們都來了,我想他們是真的聽見法蘭西小姐可憐的哭聲了,大小姐哭起來可真的不得了,全世界都會為之崩壞的,我是認真的。他們極度慌張地跑過來問,發生什麼事了?當然在場沒人說得出話來,我大概是故作冷靜得不得了吧,我想。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孫女怎麼了?怎麼會流鼻血?我女兒怎麼了?怎麼會在哭?為什麼窗戶玻璃破了?你呢?你為什麼要瞪大眼睛看著我們?臉怎麼在流血?被玻璃割到了嗎?他們的問題一個個向我襲來,你們怎麼不問問你們的寶貝孫女?她是吸毒、嗑藥嗎?亦是成為魔鬼的孚虜?怎麼會變得如此可怕?
或許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裡,在他們發紅的眼裡看來,我無法成為他們的家人,在翡翠莊林裡的每個角落,甚至是下過雨的泥巴地上,我可以認真地做我自己,我能在任何一塊泥巴地裡飛翔。我不是在開玩笑,不必拘束爛透了的一切,不必領著他們每個月發的薪水,不必讓自己在一個沒有愛的地方過著只有一次的人生。我得認真地說,人生的確只有這麼一次。
人生只有一次,我卻選擇拋下我愛的人,來到陌生的地方作賤自己。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法蘭西小姐對著我們喊叫。女兒在一旁哭天喊地著。
「你當我女兒是什麼?你是啞巴嗎?再不說話就滾出這個家!」當伯父狠狠地朝我揍了一拳時,我眼前頓時天昏地暗,我開始溶解,變成了一朵被海水吸乾的花。當人們已經到了氣頭上時,當個啞巴會是最好的方法,不開口說話或許事情會變得簡單一些。
「滾出去!你惹不得我女兒傷心!」伯父氣得眼球充滿血絲,「巴納比,我真是錯看你了!」
我希望我能告訴我愛的人,我愛他,我需要他,在我快要消失之前。我相信每個人都是這麼想的,或許我沒有那個膽,也許一輩子也說不出口,但在我溶解之前,還需要生鏽翡翠落日前發出的那道光,是的,就是那道光。那道只有我看得見的美麗的光。它能帶給我希望,它能讓我感到溫暖,就像躺在愛人的臂彎一樣溫暖。
我想,我美好的人生應該就從這裡落幕。這是對我最好的方法,我在這個世界再也無法感受到愛了。愛從來不存在,也失去了該有的溫度。昏昏沉沉地,我對法蘭西小姐以及叔叔所抱有的歉疚,都會在這一瞬間消失無蹤了。
我會相信我對生命所做的改變。一切改變,改變我對愛的矜持,改變我對情感的壓抑,改變我的固執與堅持。在我有限的生命裡,祈禱一切不明白都能在明白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