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紅花吞了生鏽的賊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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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蘭西小姐懷孕這段期間,我一直都盡著責任陪伴在她身邊,為她做一道道美味佳餚,為她打掃房間,為她跑腿買她想要的東西,她接受分房睡這件事,也接受我告訴她「盡量別碰到我」這件事,在她入睡前,我會為她蓋上被子,她會用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我,深情地對我說:我一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孩了。
  當女兒出生時,我只是呆呆的望著她,這就是我的親生骨肉嗎?而在一旁的法蘭西一家則是板著一張臉,我想他們早就已經了解到沒有兒子是不能繼承家產的事實。很糟糕,這實在是很糟糕,我沒辦法抱自己的女兒。
  這時伯母突然開口說,巴納比,快抱抱你女兒啊!還愣在那裡幹什麼?我感到非常錯愕,該怎麼擁抱我的女兒?我害怕當我碰到她的時候鬆了手,她落在地板上的模樣,這一切就玩完了,我該怎麼解釋,他們絕對不會相信,我該怎麼說,我能和法蘭西小姐生下這個孩子,卻沒辦法碰觸這個孩子?這一切都太矛盾了。
  「巴納比?你臉色好難看,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伯父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卻不斷地向後退。
  我是誰?我還是巴納比嗎?叔叔最愛擁抱的那個小巴納比?
  叔叔呢?父親呢?他在哪裡,他跟誰在一起,他還在乎我嗎?他還愛我嗎?
  「怎麼了?需不需要去看一下醫生?不要太免強了。」伯母走了過來擔心地說。
  「不,沒事的。只是需要回家休息一下,很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我扶著冒著冷汗的額頭,汗從手心不斷滲了出來。
  「這孩子一定是給自己壓力太大了。」伯母說。
  「大概吧,畢竟年紀輕輕就要扶養孩子,這對他來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回到法蘭西的這個家之後,我感到頭暈目眩。在搬到這棟豪華房子時,法蘭西小姐毫不猶豫擅自決定要和我睡同一間房間,我無法接受,所以直接地告訴她我習慣一個人睡,並且向她坦白我無法碰觸任何人,還有小孩也是個酒醉意外這件事。
  她是崩潰了,不過她打從心裡確定我是愛她的,的確,在某個情況之下確實愛著她,只是我給的愛不濃,如水般清淡。我想,她大概也感受到,我對她只是發自內心的罪惡感,以及身為丈夫所必須展現的責任感。為愛付出這件事,我始終無法理解,它是何去何從,又是怎樣將心真實地掏出來,交給一個你認為該交給他的人。
  我再也不喝酒。我再也無法扛下任何一件大事。
  躺在床上,心中的大石也久久無法放下,當我看見女兒的面孔,感到窒息,無法呼吸,那是誰?那是我所犯下罪刑的結果?我只想逃,只想逃到很遠的地方去,划著船搖著槳也好,赤著腳奔跑也好,我一心想逃,我不想看見任何不想面對的事物。
  在法蘭西家第二年,女兒三歲之前,有兩個貼身保母照護著她,法蘭西小姐產後很快就恢復成以往窈窕的身材,一樣過著她青春年華的生活,女兒的出生對她來說是芝麻大小般小事。女兒滿三歲時就被送到就近的托兒所照顧,那時她開始學會說話,也會開口叫母親,可悲的是女兒從來就不肯叫我一聲父親,一聲都沒叫過,就如不情願般。但我對她非常之照顧,時常會買巧克力或餅乾給她吃,也會坐在她旁邊陪伴她看卡通節目,只是不去碰觸她而已。她不怎麼喜歡我,她不喜歡我進出她的房間,站在門口也不行,她拒絕和我一起吃任何一頓飯,她拒絕我拿著她的搖控器,拒絕我喝她買來的牛奶,她唯一接受的是我送給她的芭比娃娃,還有烤給她的手工餅乾。
  我一直在思考,女兒是不是感受不到我的熱切?她無法知道父親的溫度,所以才像是要避開我一般,認為我只是個外人嗎?這樣是好是壞,我仍不太清楚。我不感到難過,也不感到焦躁,只是心裡存在著一種不公平。
  很意外的,叔叔在某個陰陰的雨天,來到法蘭西家大門口探望我。
  「叔叔?你怎麼來了?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了,巴納比。」叔叔的口氣依然平淡,像一碗什麼都沒加的清粥似的。
  我撐著傘邀請叔叔來客廳裡坐坐,也請人準備了一些茶和糕點,但叔叔說不必麻煩了,他要我跟他回生鏽翡翠一趟,回那裡去幹什麼?我急忙問道。去了你就會知道,有許多問題等著你去解開。開著車的路上叔叔一句話都沒說,我保持著沉默,一心擔心著戴納是不是已經被發現了,想到這我就背脊發涼。更感覺到叔叔像是個格格不入的陌生人,甚至感覺我從來就沒和他生活過,他幾乎就是個外人,不熟悉的外人。
  到了生鏽翡翠後,我連忙下了車緊跟在叔叔腳後,一進門我沒看見戴納,他該不會機靈地躲起來了?叔叔走得很急,不停往樓梯上走去,我氣喘吁吁地跟上,當我們一同踏上第層四樓時,父親!我叫了出來,父親正嚴肅地站在那裡,身後充滿著葡萄酒的櫃子,周圍的氣氛不太對勁。
  「兒子,好久不見。」父親開口對我說,真不敢相信父親的臉蛋變得如此滄桑,像個老頭子似的。
  「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生活得還不錯吧?」
  「是的,目前很穩定。」
  「這時叫你來,是要問你,你見過這個人嗎?還是你認識他嗎?」他嚴肅地指著躲在葡萄酒櫃角落發抖的戴納說,「我們只是回來送點東西給你,卻剛好發現這裡竟有個人。」
  戴納像哀求地看著我的眼睛,像要說些什麼一樣地望著我,寶藍色的眼珠子頓時黯然失色,我緊張得吞了吞口水,並且握緊拳頭。
  「沒有,從來沒見過。」我鎮靜地說。
  「你再仔細想想,以前見過嗎?」父親又像想確定般問我。
  我的腦海瞬間閃過電梯裡他天藍色襯衫的模樣:「從來沒有。」
  「你知道這個人偷了我們家的東西嗎?」
  「偷了什麼?」我不敢看戴納的眼睛,深怕看了就被發現了。
  「這裡的高級葡萄酒,你爺爺辛辛苦苦釀成的葡萄酒,」父親又指向他,「居然被這大膽的傢伙偷了。」
  「葡萄酒?」
  我轉過身去,看見戴納身後放在地上的五罐葡萄酒,他坐在角落用雙手抓著頭髮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叔叔用雙手摀著臉。
  「為什麼偷我的東西?」我走到戴納面前,看著他。戴納沒有回答,只是將頭撇開,冷酷的表情裡帶有一絲絲歉意。
  「你叔叔跟一個賊搞在一起,然後帶他來偷我們家的東西,這像話嗎?」父親看著我,指著就要崩潰的叔叔。
  叔叔?戴納?在一起?我的腦袋似乎有些混亂,叔叔怎麼會愛上男人?他們又如何認識?據我所知,叔叔一向對男人沒興趣,不管是去哪裡買東西,都會大大誇讚在那收銀的女孩,就連去自助餐吃飯也對說那些廚房阿姨說:「阿姨你們真漂亮。」叔叔總是告訴我,要是他結婚,一定會娶一個賢慧又貼心的老婆,還特別叮嚀,女人不能太聰明,這樣會顯得身邊的男人太笨拙,女人也不能太傲慢,那會非常惹人厭,他希望的是一個單純又懂事的女人。叔叔在想什麼?他們認識了多久?難道是被戴納神似女孩的精緻臉孔所吸引了?
  「叔叔,是真的嗎?」我看著叔叔,戴納仍低著頭,沒想到叔叔竟然哭了出來,他掩著面大哭了出來。
  「你叔叔就是不懂事,才會這樣,他就是沒有向我承認這些事,如今才會這樣反悔。還有這個賊,活得跟個人渣一樣,成天就只會偷東西,沒被抓走才真奇怪。你呀,這麼多年了,也該吃一次牢飯吧?總之我報警了,準備束手就擒吧。」
  父親說完就往樓下方向走去,叔叔突然衝下樓去抓住父親的手,然後跪在地上。
  「哥,求求你!不要報警好不好,放過他吧,拜託你放過他吧!」叔叔哭著求父親的狼狽樣子,是我從未見過的,「他不是故意的,拜託你別讓他坐牢!」
  「你說,他會在這裡才奇怪,還不是你讓他進來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情,求你別這樣,這不像是你的作風,好不好?」叔叔的淚一滴滴落在地板上,「每個人都會犯錯啊,你也犯過錯,不是嗎?」
  我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叔叔不停向父親求饒,那就是愛嗎?他對他的愛是如此深刻嗎?那麼戴納呢?他又會怎樣想?他愛叔叔嗎?是不是每段戀情,總會有一個付出得多,一個付出得少,愛是不是從來就不曾公平?
  戴納抬起頭來,用那寶藍色的眼珠子一直看著我,額頭上流著汗,一句話也沒有說。
  「哥,你要什麼我給你好不好,拜託你放過賽布,拜託你放過他,沒有他我活不下去,拜託你!」
  誰是賽布?是戴納偽造出來的另一個名字嗎?
  叔叔哭得好累,哭得好疲憊,我很想走過去安慰他,卻做不到。我沒辦法走過去拍拍叔叔的肩膀說:叔叔你別難過了,我們一起解決這件事。一點點都無法辦到,就連嘴巴都無法打開,不確定是不是因為戴納在的關係,我沒辦法做到,不曉得是什麼樣的東西在心上燃燒著,燒斷了我的矜持,化為黑炭的理智,我感到一陣厭惡,厭惡叔叔為愛犧牲的表情,厭惡父親汙辱戴納的種種言語,厭惡父親指著他的那根手指頭,是什麼,到底是什麼使得我如此憤怒,如此不安,會是什麼,讓我感到為此也在所不惜――
  「這種人再活下去也只是危害社會。他的死活不關我的事情,倒是你,閉上嘴回房間去,給我清醒一點。」父親嚴肅地看著叔叔說,然後狠狠把他的手甩掉,「如果你要繼續跟他在一起,那我就不認你做我的弟弟。」
  父親回到二樓房間之後,叔叔又跟著父親進了房間裡去,他開始在裡面大吵大鬧,我和戴納就這樣望著彼此的眼睛,他天使般的臉孔露出了倦容。趁著他們吵到最大聲的時候,戴納露出很認真的樣子,然後小聲地對我說:「警察來了。」
  警察來了。警鈴聲越來越大,傳進他膽怯的耳裡。
  「帶我出去。」戴納非常認真地說。
  「帶你出去?」
  「逃出去。」
  當警鈴傳進我的耳裡,絲毫沒有一點畏懼,我拉著戴納的手往樓下跑,不停跑,穿越樓梯,穿越大廳,踩過我們一起躺過的地毯,外頭正下著傾盆大雨,我們破門而出,在冰冷的雨裡心上卻起了熊熊烈火,越遠越好,雨滴流進眼睛裡,視線頓時變得一片模糊,無論如何,我不要戴納被抓走,我不想要戴納被任何人抓走,我不願想像他受任何折磨的樣子,我不願看他失去笑容而狼狽的模樣,所以才拼了命地往前跑。我愛上戴納了,我確實愛上他了,當他手心的溫度再度往我心裡面鑽,當叔叔說他恨透我的時候,我再也忍受不了,那塊巨大玻璃終於破碎,我的矜持與壓抑終於落進谷底,愛是什麼,愛是兩個掌心交疊時驟升的溫度,愛是前所未有的勇氣。
  「我們要去哪裡?」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看著一片模糊的前方,卻不敢回過頭去看他。
  「隨便,越遠越好。」
  叔叔說過他最討厭小偷了,他無法容忍任何一個人偷東西,包括我,小時候因為好奇而藏在床底下的美酒,在叔叔眼裡我就是個小偷。有一次叔叔很喪氣地在睡前告訴我,他恨透我了,他希望我從這個世界上趕快消失。那晚我幾乎無法睡覺,一直哭到天亮,陽光照進窗子裡,才意識到原來我因此難過了這麼久。今天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叔叔會說出那種多麼傷人的話。我想叔叔剛才的崩潰不是因為戴納就要被抓走了,不是因為他的愛有多麼濃烈而真實,而是戴納就是個活生生的賊。
  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將有了答案。
   「小巴納比,我實在恨透你了,我希望你趕快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當戴納告訴叔叔,他終於找到世界上他唯一能感受到溫度的人,就是巴納比時。
  不曉得是什麼樣的東西在心上燃燒著,燒斷了我的矜持,化為黑炭的理智,是什麼,到底是什麼使得我如此憤怒,如此不安,會是什麼,讓我厭惡一切畫面,讓我感到為此也在所不惜――那東西名為:忌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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