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了一切。
不是什麼厭世代絕望的感嘆,而是字面上的意思。最先意識到的是視覺,那感覺很神秘,這輩子從來沒有過。畢竟一直到昨天為止,每天醒來都是由睜眼開始,進而確認身邊的一切事物,即便每天得到的結論都是一成不變且平淡無奇的人生。
一開始,我試圖張開雙眼,但無論多用力,始終是一片黑暗。我回想過往閉上眼睛的經驗,如果在有光的地方,就會因為眼皮內側的血管而看到帶有紅色的黑暗,也感受得到外界亮度的變化,但跟現在的情形顯然是不一樣的──全然的黑,令人恐慌。
而當我試圖轉頭感受亮度變化的同時,開始發現了另一件事:我控制身體的力量幾乎消失殆盡。
而這個發現一發不可收拾。
我試著感受外界,除了看不到以外,聽力也變得朦朦朧朧、若有似無;身體似乎感受得到溫度,卻也沒有任何高低差異;擁有觸覺,卻摸不出所以然;雙腳沒有辦法移動自如,下肢沒有任何算得上感覺的感覺……倒是下體似乎少了什麼,那瞬間使我產生巨大的不安。
……算了,也沒辦法確認,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麼姿勢什麼形狀,更別說是自己在哪裡了。
接著,戰戰兢兢地試著憋氣……才發現原來我並沒有自主地在呼吸。平常呼吸時會用到但會忽略的器官,這下是真的都不受自己控制了。
完了,沒錯,我失去了一切。
但是不對,那是物理上的。因為我的思想尚存、心神猶在,那應該也不算是什麼都沒了吧。此生所有學過的知識雖然肯定不是全部都記得,但基本上該在的都還在。如果不是的話,我也不至於好奇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態了。
因為思緒還如此清晰,所以我並不覺得自己是一具屍體。那麼以我尚且保有的淺薄學識來推斷的話,唯一能猜到的答案就是植物人了。
擅自得出結論的我受到強烈的打擊,渾渾噩噩地發著呆,最初的幾天就這樣過去。這樣過日子感覺好像飄浮在空氣中,也感受不到外力,只有偶爾些微的震動讓我覺得被打擾。大多數時間我只是思考,但可能也沒有人知道我在思考,每隔一段時間會感覺到自己失去意識,應該是睡著了。對我來說,以往總是快速流動的時間感早已喪失,睡了多久變成了一項無意義的探討。不過也因此又印證了一點:我並不需要進食。
好像也挺合理的,畢竟沒有消耗什麼能量,也不會感到飢餓,可能是透過點滴或是某種灌食的方式維生的吧,我想。
漸漸平靜下來接受現在的狀況以後,不免猜測自己現在外在的軀體是什麼樣子。和以前在鏡子裡見到的一樣嗎?微胖、頭髮不長但看起來有些毛躁、上班的日子老是兩眼無神、臉上黯淡無光。現在沒有基本的行動能力,應該更加地萎縮消瘦了吧?
年輕時總想著有沒有可能不上班也活得下去,我想現在應該算是夢想成真了吧。
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連意識都失去呢?當我帶著這樣的煩惱再度睡去時,我似乎作了夢。
夢裡有個聲音,它要我回想自己這一生所經歷過的一切,它說:「最多只給你兩百四十天,好好把握,把你想珍藏的回憶都好好品嘗一遍吧。然後就該放下了。」
我懷疑我的精神狀況是否出了什麼問題,居然開始預測自己真正的死期了嗎?但是姑且聽之吧。從那時起,我開始認真咀嚼這一生的經歷。
首先會想起的當然是,就像所有看過的連續劇或電影那樣,真的是由喇叭聲和強光組成的那最後一幕。在那之後似乎就跳到現在的樣子了,雖然實際上已經沒有了時間觀念,但還真是彷彿昨日。
接下來的時光,睡睡醒醒的我,感覺不到世界有什麼變化,乾脆全心全意地浸泡在回憶中。反正我的人生其實也不算長,應該說還算滿短的了,這麼一想,突然非常不想太快面對回憶結束的那天。
無趣的辦公室生活幾乎佔據了我的後半生,簡單檢討了一下沒有趁著還有時間去完成所謂的夢想,再檢討一下我幾乎不知道自己的夢想是什麼,這個部分大概就結束了。
然後想起了這些年一起打拚的老婆,不禁感到愧疚,如果我現在這個樣子,她還守在我身邊的話,那可真是太虧待她了。我想起的她,已不是剛認識時甜美的樣子,而是穿著圍裙和室內拖在廚房忙碌的溫暖背影……結果最後還是來不及好好道謝或是補償啊。不禁更唏噓了,結婚久了,漸漸的各種生活應有的甜蜜都已經被藉口取代,自從有了孩子,更是被他們淹沒了日常。
啊,孩子,不知道孩子們現在過得怎麼樣?老爸變成這個樣子應該是個不小的困擾吧。原本還老想著看他們念大學、到他們校園裡去玩的。但是也罷,腦海裡湧起的那些他們小時候的樣子已經夠珍貴的了。我仔細地、在回想中挑出那些充滿燦爛笑容的父子時光,像一張一張舔過那些畫面似地細細品味,捨不得輕易結束。
不知道自己花了幾天幾夜在想著孩子們,才忽然想起生命的回顧還是有時間限制的,似乎不能在同一個地方留戀太久。
但說也奇怪,那次以後也沒有再夢到那個聲音,所以我也不知道具體還剩下多少時間。不過原本朦朧的聽力似乎在漸漸痊癒,有時似乎會聽到說話聲,但還是聽不清楚對話內容,我也仍舊不知道即將迎來的是死亡、康復還是迴光返照。
於是大起膽子來,偷偷回味了幾段不怎麼持久的愛情與年輕時燈紅酒綠的夜生活,反正在自己的回憶裡總是自由的嘛。
接下來在腦海裡活躍的便是學生時代的友人舊識們,我讓自己在回憶裡不顧一切地與他們歡度所有曾一起經歷過的時光,雖然幾乎已經搞不清哪個朋友是什麼時候認識的了,但管不了那麼多了,我盡力地在那些笨拙的歌聲中、酒席間毫無營養的笑話中用力地快樂著。要是我還能哭,應該已經濕透了許多枕頭。我感覺自己手舞足蹈,雖然知道並不是真的可以做到,但也已經夠了,我感覺彷彿回到那些個揮霍青春的當下,用力地釋放著自己的活力。
於此同時我幾乎沒發現周遭的雜音越來越明顯,只顧著沉溺在這一生中一個個最美好的瞬間,一次又一次激動得不能自已,好一陣子幾乎都在思緒精疲力盡之中睡去。
然後才慢慢回想起學齡前的自己,想起了那一直來不及孝順的雙親,剎那間閃過的事情多得我幾乎承受不了,小至母親的便當、長大後幾句話就結束的電話、大至病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的父親衰老的容貌。
卻也在那個瞬間,我聽到了夢裡的聲音,此時如晴天霹靂般在腦中響起。
它說:「沒有時間了,接下來你必須做的,是一項一項遺忘,直到全部忘光為止。」
還沒來得及聽懂它的意思,全身便傳來一陣疼痛,劇痛阻斷了我所有可以回憶的神經,我只能用盡我所能使出的一切力量去抵抗那彷彿擠壓般的灼熱痛感。過程中感覺自己幾乎昏厥,耳邊不停傳來極大的噪音,身體甚至有種被拉扯般的奇妙感受。
許久沒有對世界有正確的認知,所以幾乎反應不過來,卻突然確信自己感受到了空氣的流動、身上冰冰涼涼、被人觸摸的感覺、光線、甚至是地心引力──我感覺自己似乎頭下腳上懸在空中,驚恐不安地揮舞四肢。
喉頭好像被什麼哽住一樣,這才想起應該要試著呼吸,當胸腔中順利地灌入一口氣,我欣喜地叫了出來。
……發出來的聲音和想像中的並不一樣,比較近似於某種慘烈的哭嚎。我驚呆了,但沒有辦法止住自己,只能不停哭叫著。
也想到要試著測試失去已久的視力,但張開了眼,卻不敢相信自己所見──摯愛的妻子理了一個氣概十足的平頭出現在我眼前。老實說,她的長相也變了許多,應該說整個人都不一樣了,但心底的直覺告訴我他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妻子。他看起來又激動又開心,手伸向我,一把將我抱了起來。驚嚇之餘,我聽見了一個陌生的低沉男聲,我再度嚎啕大哭。
哭累了便再度睡著了,這次又聽見那個神秘的夢裡的聲音提醒我從今以後必須開始遺忘。再度清醒後,我愣了好久,懵懵地試圖釐清這一切。
原來我出生了。
就算認清了事實,起初我還是不想認帳。明明還來不及好好回憶我畢生最愛也最感謝的父母,就非得遺忘不可。我試著偷偷想辦法藏起一些想要留住的記憶,或者試圖告訴身邊出現的人,讓他們幫我保有那些記憶,但可恨的現實是,我已成為一個無法發出正常言語的生物,每次嘗試失敗都只是徒增頹喪、全身也只能徒勞地使勁揮舞。
我記得怎麼說話,但我無法控制自己的發音;我記得如何進食,但我失去了牙齒和口腔的力量;我無疑地記得行走和奔跑的感覺,但我無能為力;甚至我失去了控制自己便溺的能力,那讓我感到無地自容。
「所以等你真的明白、願意全心遺忘,自然有辦法重新學習了。」
夜裡,我哭著向夢裡的聲音激烈地控訴時,它只明確地告訴了我現實的條件。
於是我成天哭,表達我的不滿與痛苦。遺忘似乎不僅是必須,對我來說更是身不由己,每一次的醒來,都惶恐地搜尋腦海,便會發現能記起的東西越來越少,最一開始被剜除的就是言語能力,接著記憶一樣一樣被剝奪。
每當發現少了什麼,我總是不停地大哭、大喊,打從心底深處埋怨為何要奪走我的一切。
而這種時候,總會有個陌生女人走過來,將我從床上抱起,不論晝夜。像是安撫遺失記憶的我。縱然我並不真的領情,多半只是哭累了便睡去。
開始發覺在腦海中找到父母的影像越來越少的時候哭得特別厲害,妻子──我始終不肯接受他是我的現任父親這個認知──和陌生女子還帶著我去收驚,我心裡只有憤怒,難道連好好懷念父母的機會都不給我,而我真的只能接受?天理何在。
夢裡的聲音偶爾還會出現,說服我放寬心接受,我始終仍不願意理踩。
直到某一天。
就在我帶著渴望和忿怨、千方百計想要從腦海裡翻出一丁點父母的記憶時,母親漸趨模糊的臉,就在一個夕照的陽光之下,硬是疊上了這幾百個日子以來和我朝夕相處、面面相覷、總是和顏悅色的陌生女子的面容。
就在那一刻,我才總算明白了遺忘的意義。
我盯著那似乎發著光的女子的臉龐,決心拋下一切我承載不了、也不該再緊抓不放的所有見聞、所有記憶,那些早已不屬於現在的自己。
我知道從此以後的人生中再也沒有過往的一切珍貴,應該說是不曾擁有過。
也準備好連夢裡的那個聲音一起忘得一乾二淨,帶著感謝,準備接受真的什麼也不懂的自己。
但同時也明白了最幸運的一件事:咬牙放開了那些之後──
「媽……媽媽……」
美麗的笑臉大大的綻開:「好棒喔!來,再一次好不好?ㄇㄚ……」
我重新開始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