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女孩》談的是家庭與成長痛,取材自導演的人生經驗。這是一部精緻、細膩又樸實之作。雖是有自傳性質的作品,但導演不自溺亦不好高騖遠,將電影讓給劇本與演員,把自己的手筆抹去。或許也可以說導演懂得「減法」的運用,觀影時常會覺得某部分應該可以再多一點、哪些情感可以再走得遠一些,但電影只停留在最剛剛好的時刻,精巧又節制。比如觀眾期待中應該出現的劇作上的高潮(演講比賽)硬生生被掐斷,但後續的敘事卻能夠巧妙地流轉至另一場衝突,轉接順暢又不著痕跡。整部片雖沒有明顯的作者風格,但那不構成問題;畢竟李安也說「風格是讓那些沒有風格的人擔心的」。或可以換個角度說,將自我存在消去的減法、留白之筆,可能就是導演阮鳳儀的風格。《美國女孩》貴在誠實,舉重若輕卻誠摯懇切,若將其捧在手心能感受到重量。
《美國女孩》是近年少見的國片,看著想到《寶米恰恰》、《KANO》等國片清流,一樣是將作品置於個人之上,務求電影是電影,處理好每一幀影格與每一串語句,專心致志地將自我奉獻予作品,自然就能產生感動人心的力量。雖然於我個人而言或許仍難以召喚童年或成長過程的回憶,但卻依舊不減我欣賞、欽慕其誠實。至於我無法與《美國女孩》產生百分之百的共感,大抵是因為有種時空錯位的感受,可能跟我不是都市小孩有點關係?我小時候住在純樸的小鎮,不太繁華,甚至我家裡沒有電腦、不知道等待網路撥接的焦急,更沒有認識哪個親戚或朋友有去美國(同樣錯位的感受也發生在我看《一一》的時候,《一一》當然是好看,但中產階級式的台北地景離我而言是遙遠的,我終究像個走馬看花的觀光客;而相對地,《童年往事》裡樸實的鄉土氣味,竟能超越時代地與我共振。我一直覺得或許這就是我喜愛侯孝賢多過楊德昌的原因?)。然而我也想到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曾經和朋友說要去跳海。長大之後當然知道我媽只是在開玩笑,但透過《美國女孩》我才想起,這種對死亡的絲微恐懼,原來也曾在我的心上留下黑點(結果現在我們家最厭世的人就是我。小丑竟是我自己?)。
最近看了聽了幾位身旁朋友看完《美國女孩》之後的感想,莫不是將手伸入電影與自身共鳴的刺點中,掀開個人與家庭之間的裂縫與傷口。或許就是《美國女孩》的誠實太過貴重,逼得觀者不得不以同樣的誠實相待。這種現象並非我所預期的,而讀著那些太過直白、鮮血淋漓的字句,先是感到恐怖:這有多殘酷?我不習慣看見如此赤裸而無防備的人,不習慣看見如此血肉模糊的私密與不堪,我害怕在我還未準備好的時候看見他人脆弱;而後,我打從心底地尊敬與感佩。要有多少勇氣才能這樣刨挖深藏的陳年暗瘡?這種感受實在奇妙,好想知道到底《美國女孩》為什麼能有這樣的魔法,竟能驅動集體書寫誠實?
仔細想想,還能有什麼原因?這就是電影。
在看過太多不誠實、拾人牙慧的書寫之後,更感激世界上仍有人願意這樣純粹地誠實。誠實於人於己都是種苦難,但透過苦難或許才能使人昇華(當然能無憂無慮地過活已經很好,我也不認為每個人都需要昇華;有道是傻人有傻福)。而所有的創作都需要對自己誠實,因為關於自己的事別人永遠學不來。先說好自己的故事,自然就能懂得說好所有故事。感謝《美國女孩》全然地揭露,並負責任地正視自身的誠實;感謝我們自己仍可直面陰影以為回報,只為了自己而坦率。
感謝電影是電影,如此真切地。
遙遠念想裡的那匹白馬終究不是自己的,那就讓他走吧;想來騎騎腳踏車也挺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