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並非我們想像的直線前進,而是螺旋。」—— 王鷗行
1995年的4月,倫敦蛇形畫廊裡,蒂妲史雲頓伏眠於一具玻璃的方型棺室之中。
她的沉眠如一場幽靜的安息,彷彿宇宙停止膨脹,而時間不再咿呀轉動。而在她周圍亦擺滿數只玻璃棺室,裡頭存放著以「時間」為註腳的物品,如一些歷史古物或珍品等。一個個玻璃棺室形成的空間宛如一個個小小的洞窟,洞窟裡的物件記載著時間與歷史(當然,也包含蒂妲本人),如水一般潺流至此,打旋而止。這是由蒂妲史雲頓與英國藝術家柯內莉亞帕克(Cornelia Parker)共同創作的一件行為藝術作品,由柯內莉亞打造裝置,蒂妲擔任行為者。這件作品名為《或許(The Maybe)》,在2013年紐約當代美術館曾有過一次復刻展出,讓這件作品更廣為人知。有著「或許」如此曖昧的名字,這件作品透過蒂妲於展覽期間每天8小時的沉眠行為(「或許」是沉眠——她是否真的入睡讓這件作品的內涵變得更有趣)向觀者拋出關於時間此一龐大卻模糊、沒有問句的問題。
而我看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的《記憶》,很自然地聯想到了《或許》。當年蒂妲所拋出的那團沒有形狀可供辨認的疑惑,在《記憶》之中是否形成了具體的謎語,甚或是解答?而關乎歷史——或說時間,令人傷神的總是時間——我們如何探查,進而經驗、體認有關時間的真相?
在《記憶》中,蒂妲飾演的潔西卡因受腦中不時響起的不明巨聲所擾而失眠。在睡眠之中,對時間的體感是遲鈍而模糊的——我們睡著時難以清楚地計算時間的動向,每次睡眠都是一次前往不確定時空的小小穿越。而潔西卡閒逛一樣地漫遊波哥大,走過考古挖掘現場、研究室、植物保溫箱工廠(實在不知道那個賣冰箱的地方該怎麼稱呼),這些場域裡的物件都凝止了時間,一如前文提及之洞窟(賣冰箱的女人說:「時間在此停止。」)。因此,或可將四處走訪的潔西卡視為在一個清醒而客觀現實的時空之中,探尋前往非線性的時間蟲洞的方法(即阿比查邦欲展示予觀者的時間的真相)。睡眠之後,便是解答。
電影後段,潔西卡尋訪一處叢林中的部落,遇見一位名為赫爾南的族民,而其名與在故事前半中消失的聲音工程師相同。赫爾南睡著時不會做夢,令潔西卡要求他表演這件事。於潔西卡而言,不眠的人重回眠夢之中看似再正確圓滿不過;然而,我們無法抵抗夢。夢裡雖然什麼都有,但夢是虛構、夢即幻覺——他說,我們可以睡覺但不要做夢。既然如此,我們又該如何在我們稱之為睡眠的、此一時間的虛空之中,接觸真實、感知故事?或許答案是:以清醒的狀態睡著。即,在我們能夠掌控感官與知覺時,進入涵融時間之核。何以實踐?透過記憶;而我們自身,即是記憶的載體。潔西卡在與赫爾南的接觸中,分享了他持有的記憶,這也許能說明赫爾南——或說是人類本身——便是個能儲存時間、熔冶一切的洞窟。就算不陷入睡眠,也能透過記憶此一媒介越過邊界,抵達所有時間交纏匯流的漩渦之中。在那之後,我們才能夠真正觸摸歷史的不規則質地。
承上述,要進入這個「洞窟」,我們必須摒棄幻覺。而正如夢是幻覺,電影亦如是。赫爾南不看電影,因為他記得部落裡發生過的所有故事。我從此彷彿感受到(也有可能是我錯讀)阿比查邦對觀者的呼籲,這種呼籲類似於我在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的作品《櫻桃的滋味》的結局中所接收到訊息:不論是阿比查邦或阿巴斯,他們都要求我們離開幻覺,離開電影。不像其他電影一樣製造令人沉浸其中的幻夢,他們揭露自身作為電影被製作的技術與過程,告訴觀者,他們所見、所經驗的一切都只是經由人為操作而生。我們進入劇院,陷落電影形成的、暫時性的洞窟,一旦片尾字幕跑完、影廳燈開,我們就又是失眠的人。因此他們才要我們離開電影,將我們推出洞窟之外,進而去關注當下、關注他人、關注自身;要我們用全副身體去採集故事,而非只是視或聽(按:一如當代感官研究的脈絡——不該將人類的感官獨立看待,畢竟所有感受都是同時運作的)。藉此我們才能「醒著睡著」,以一種相對原始,卻能超越現代困頓的方式,理解我們所在的宇宙及其歷史。
於是,那不時響起、謎一般的巨響不再是干擾生活的噪音,乃是未來的衝擊、進步的號角、天降的神諭。而最後,我們終將明瞭一件事: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超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