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來這山區─六張黎公墓區,是以打工身分來的,在清明時節。雖然沿途舉目所見,盡是逐山坡而建的墓地,但當時天氣暖和,春日天光明媚,沿途除了掃墓的人,還有上山運動的市民,彷彿這兒有全台北最清新的空氣,沒有一絲墓區陰沉氣氛。台北市中心居然有此特別的地方!還真魔幻!
說它魔幻,是因為這裡明明是墓區,卻也是市民健身的不二之選,山路上往來的健行者、路跑者、自行車騎士、遛狗民眾總是沒少過。喔!對了我還看過一位遛鳥的女士,手腕上偎靠著一隻雪白的鸚鵡,這一趟路下來,大概累的不是那雙腿,而是那隻白鸚鵡的坐騎手臂了。不論清晨、日正當中、或傍晚任何時辰,大家來來去去,完全沒啥忌諱。進塔有吉日,安牌位有吉時,農民曆上記載得非常清楚,恰恰對”運動”這項活動毫無指示?!想來,運動是近百年來才逐漸興盛的一種生活選項,源自於前朝的農民曆當然也就無所指示。初來乍到的我,帶著好奇眼光,一邊賣金紙,這是當時的我被指派的任務,一邊觀察起這特殊的靈氣奇地。
說它魔幻,還因為這山頭明明歸屬於台北市信義區,卻有如都市的化外之地。101就在視線內不遠處,但伴隨著綠意蜿蜒緩坡上山,有鬍鬚長得幾乎垂地的老榕樹,也有與人同高、佛號機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小土地公廟,若你再有耐心點,選在較少人煙的季節上山,也許還會發現成群的台灣特有種藍鵲,通常是下雨過後,清朗的天際常會發現他們成群的蹤跡。
靈氣也好,魔幻也罷。其實最吸引我目光的,是這山頭散發著古樸的氛圍,不論是散開著大枝葉,落葉與綠葉一樣多的老樹、墓園的建築樣式、甚至墓地磁磚顏色都透露出時間的味道,若稍加留意墓碑上的日期,果然大約是民國五、六十年代立的碑。我像是新發現了某條罕為人知的老街般,走逛了附近的墓園,有些墓園雖舊,卻整理得很乾淨,就像是還有人珍惜的老房子,擁有歷史感但狀況很好。有些墓園看得出來已沒有人在乎,太久遠以前的長輩,後代子孫早已不識得他們,只能任由傾圮。後來我才知道,這片墓區住著很多,當時隨國民政府從大陸遷移至台灣的單身軍人,等了一輩子沒辦法回家,只好一個人葬在台灣了。還有一些像土堆又像是墳塚,立著碑,碑上是早已模糊的字跡,我想起了曾看過關於白色恐怖受難者亂葬崗的報導,難道就在這裡?內心暗暗想著,等工作結束要再找時間上來好好瞧個究竟。
後來因緣際會,我待了下來。白色恐怖的亂葬崗就散落在這片山頭。我們辦公室後方就是一片亂葬崗。我們的辦公室最初是駐紮在此的軍隊蓋的,但當然參與過此事的人早已不在。對在地人來說,亂葬崗一直像無主墳般存在,而這片山頭到處都有無主墳,最後的命運就是被漫草給掩沒,與天地融而唯一,一點都不稀奇。這幾年人權意識抬頭,這塊台灣少數還留存,因政治受難的埋葬地點,總算受到ㄧ些關注,蓋起了紀念公園,來遊訪、拍攝影片、做研究的團隊越來越多。
再後來,我認識了一位亂葬崗裡撿骨起來,名叫「李媽兜」的人物就在我們塔裡。上網搜尋「李媽兜」就會發現一系列關於白色恐怖的報導,以及李媽兜的故事。白色恐怖與二二八事件其實是不太一樣的背景。白色恐怖裡被處決的受難者,大多是外省人,也認同共產主義,與對岸互通有無,謀反罪名確立,是真正所謂的「叛亂份子」。但是否政治立場不同,就該置之於死地?誰又有資格來定義誰的立場是「政治正確」?更何況為了「寧可錯殺,不可錯放」,亂葬崗裡被錯殺的冤魂不知凡幾。雖今日在台灣,我們視民主自由為理所當然,但我們所曾走過的歷史,仍有很多省思空間。
李媽兜是當時混亂社會裡,典型的草莽英雄,痛恨階級意識,在工作場域裡他屢屢衝撞上級,無法適應團隊生活而常換工作。也許心裡面的那口惡氣在地下組織裡獲得大大的抒發,李媽兜有很強的組織力,曾經在南部掌握近三十個地下支部,被捕之後,當時國民政府為了誘使他供出支部名單,曾經承諾給他自新機會,以及承諾釋放當時與他一同被捕入獄的女友陳淑端。可惜,李媽兜供出所有名單後,因為已失去利用價值,最後仍被判予死刑。臨刑前,他以為女友陳淑端會被釋放,還寫了一封訣別信,直到上刑場時卻看到女友陳淑端,一樣上了手銬腳鍊,被帶上刑場。甚至更殘忍的,在李媽兜面前,先行處決了陳淑端。
我來了幾年,一直沒遇見李媽兜的親屬來祭拜,我留意著。其實就算真讓我遇上了,我連他們是李媽兜的什麼人都不清楚,能和他們說什麼呢?往往局外人,只不過是想滿足好奇心罷了!今年的清明,總算有人來祭拜李媽兜,是一對母子,母親看起來約六十幾歲了吧!我試探地開頭聊天「你們好像有幾年沒來祭拜了?」
「是啊!這二年我先生生病了,我實在沒時間上來。」六十幾歲婦女這麼說著。
她自稱是李媽兜的女兒。她說這次上來還想詢問,想把爸爸牽走和媽媽放一起,以後祭拜比較方便。就我從歷史資料裡讀到,李媽兜早年便已離婚離家,若以現代觀念來看,就是個不負責不顧家的父親。難得女兒還惦記著爸爸的靈骨,當初是由她申請進塔,只要辦妥領回手續,當然都可以遷走,還有家屬在意及關心的,去哪都好!我請她稍後可以到辦公室辦手續。也順口提了「我在公視看過介紹李媽兜的節目,在那樣的時代,他真不容易,做為家屬應該也很不容易。」她因為有人知道他父親,臉部表情放鬆了些說「其實我什麼印象也沒有,也許當時太小,他離家時我不到二歲吧!」
我把她該辦的資料先準備好,等她祭拜完到辦公室辦手續。不過她到了辦公室卻跟我說「我爸還是待這裡吧!」怎麼才半小時就改變想法了呢?她說「我剛擲筊問我爸,幫他換新家好嗎?擲筊了好幾次,他都不同意。我想他應該比較喜歡這裡。所以還是不要動好了。」聽她這麼一說,我突然覺得可以理解李媽兜的心意,待在這才是真正他想要的,可不是嗎?我望向辦公室後方,那顆老蓮霧樹下的英魂們,這裡有一群曾經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伴,只有他們才能彼此理解!也只有待在這,他們曾經的犧牲,才能持續有連結,持續被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