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上來說,只要不影響日常生活作息就沒什麼大問題了……」醫生的口氣像老狗的呵欠細微無力。男孩的父母鬆了口氣,他們並不想讓男孩因這小小的病而和別人不同,只是他有點失望。畢竟這個病,可不是普通人的小感冒。「我的口袋可是有吞下整個宇宙的潛力」他在心中驕傲的想著。
不過現在並不可能發生,畢竟口袋還只能放進衣櫃大小的東西。
發病已經是多久前的事情呢?一切沒有預兆地發生了。就像跳電「啪」地一下,眼前瞬間漆黑,男孩可以很肯定地說:「跳電了。」他能夠清楚感受到在他身邊有個逐漸發酵膨脹的口袋,但大家(除了男孩神經兮兮的父母)並不那麼在乎這個病,只是在原地等著有人能再次接回電源;或者就這樣生活在漆黑之中。
男孩的生活似乎有了點小改變:上學不必背書包、拿到不及格考卷便一股腦兒地往口袋扔、晚餐的胡蘿蔔也通通送進裡頭。
反正沒有人會發現,倒也沒有人關心丟進口袋裡的東西都跑哪兒去了。
十六歲,口袋裝得下更多東西了,成千上萬的書,超商裡成櫃的商品以及無數偷渡過關的零嘴,就連塞進整間火鍋店裡的吃到飽歐巴桑也不成問題!不過他永遠只往裡頭裝書,裝入一本又一本風格迥異的作品、一篇又一篇情感豐沛的文章。他想塞進無盡的知識還有,情感。
因此,男孩從不將那些書拿出來,只讓口袋一本又一本的吃。
男孩確信口袋可以愈吃愈多,像是在吃到飽出沒的歐巴桑,拚了老命也要把肚子塞到突起一座小山的那種能力,然後風光地被救護車載走登上社會新聞的頭條。男孩也想被寫進報導,也想讓大家知道他有著比歐巴桑還要厲害的口袋,只是媒體好像都認為「因為吃得太撐被送進醫院的歐巴桑」的魅力比一個小小的口袋還要高出許多。
蟬聲紛擾的夏天,水族館的巨無霸水族箱裡多了一頭鯨魚,新聞大肆報導這個消息,像世界末日般的吵鬧,連關於吃到飽歐巴桑送急診的消息都無影無蹤了。男孩更不服氣了!沒想到他的口袋會輸給一頭鯨魚,輸給一頭整天泡在水裡偶爾浮出水面噴水的生物,男孩邊把書店裡成堆的書偷塞進口袋邊看著電視新聞想著。
「帶有魔法的鯨魚」報紙標題用總統選舉的頭版規格寫了這幾個斗大的字。電視啦、新聞啦、網路啦,大家成天都只會討論那頭鯨魚,好像還說牠可以唱開心的歌讓人心情愉快,吃到飽歐巴桑竟然也聽到痛哭流涕,有時真搞不懂大家到底在想什麼?只是男孩似乎漸漸習慣了,習慣不受到關注、習慣偷塞一櫃又一櫃的新書時一邊咒罵吃到飽歐巴桑、也習慣習慣的本身,雖然他不是很懂那種感覺。應該就像是擰毛巾時,一定會嘩啦嘩啦的流出水的樣子吧。而口袋也愈發擴張。
售票亭前排滿比時針長上好幾百倍的人龍,水族館因為鯨魚而天天都被人潮淹沒,新聞台也沒日沒夜地報導,許多歐巴桑都搶在鏡頭前搔首弄姿,然而今天吃到飽歐巴桑並沒有出現。「應該是去了新開幕的一九九吃到飽吧!」男孩噗嗤一笑。
出口的民眾都露出從天堂歸來的喜悅感,死而復生的感覺。真可憐,在海灘擱淺後就被關到這種小地方,男孩看著導覽書上「潔癖」二字漫不經心地說著。他似乎也不是那麼在乎,不在乎鯨魚怎麼來的、不在乎牠有沒有潔癖,只是和著人群一同走向表演區。
「各位大朋友小朋友!鯨魚馬上就要開始唱歌了歐!」小姐的廣播像極了里長嬤的聲音,親切的感覺使男孩覺得一切都不會出差錯。一朵雲也看不見的天空不會下雨,而廣播小姐的聲音像是沒有雲的天空,不必拿起雨傘、也不必找地方躲雨,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他心中和其他遊客一樣十分相信這種感覺,簡直就像被火光吸引的飛蛾,用迂迴的方式向火飛去,只是那關在水族箱的火並不會燒死他們,牠正準備唱開心的歌。
鯨魚在飼養人員的帶領下游向表演台,噗的噴了一口水。好美麗的水柱,男孩癡癡望著向天際灑去的水柱,他到死都不會忘記那水柱,就像不會忘記呼吸一樣。觀眾席下起一場瞬間的雨。
已經開始了啊,看到旁邊的觀眾醺然如醉的樣子,男孩這麼想著。但他並不感到開心,就像看著電視的美食節目一樣,總是看著主持人大口大口吃,而自己只能坐在電視機前吃著新口味的泡麵。
觀眾把鯨魚弄哭了。其實鯨魚並不會唱開心的歌,只是觀眾把悲傷的情緒都丟到水族箱,噗通噗通地沉到水裡,而鯨魚也只好吃掉它們。原來導覽書上寫的潔癖並不是唬人的,男孩突然發現這個事實。
男孩也想把傷心都沉到水底,只是怎麼找也找不到他的感情,不在他的腦袋裡、不在他的心裡。
對了,也許在口袋裡。
他翻呀翻的,成堆成山的書都倒在觀眾席旁凹凸不平的水泥空地上,但他仍一無所獲,男孩將他最討厭的《人魚公主》摔在一旁尚未拖乾的小水漥中,漫漶腐爛。
年幼時,他總嚷嚷著要求母親唸《人魚公主》當床邊故事,男孩認為在海底生活應當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但他卻想不透人魚捨棄聲音的原因,放棄自己美聲只為追求一位無法相認的王子,那不是太白痴了嗎?不過男孩很喜歡故事的結局:人魚公主在海中化成泡沫消失。
那「剝剝」作響的畫面總能逗樂男孩。
男孩走向巨無霸水族箱,什麼也不管地對著玻璃又敲又打,就像飛蛾衝撞路燈一樣永無止境地敲。
時間凝結,觀眾們似乎定格在那一剎那--臉上都帶著幸福喜悅的神情,簡直像嘴裡含著棒棒糖的小孩子,很想大笑卻又不敢將嘴張開的定格表情。
整個會場只剩男孩不曾間斷的「叩叩叩」,每敲一下水族箱,裡頭的鯨魚的淚水就化作成千上萬的泡沫,如同熊熊烈火滾燙著水族箱的水;如同人魚公主的結局:剝剝作響的泡沫在水族箱裡,而鯨魚則像年幼時的男孩,被逗得咯咯大笑。
那泡沫好美好美,閃耀如鑽石令人目眩神迷,其他的事情就算了吧,忘記也罷,好想把泡沫全部裝進口袋裡,好想好想……
「快滾!小鬼!不要妨礙表演了!」觀眾席上傳來此起彼落的吆喝聲。變臉簡直就像翻書一樣,「這世界就是這樣,失去短暫的幸福後,人們總像是要彌補什麼似的亂吼亂叫。」男孩一邊敲著玻璃想著。工作人員趕緊將男孩架出水族館已平息觀眾的怒火,似乎已經太遲了,觀眾嘶吼如狂風暴雨,整個水族館的水族箱都在震動,彷彿下一秒,只要再過一秒,整個世界就會在水族箱集體破裂當下瞬間崩毀。其他的,男孩也不想瞭解了。
噗的一聲,海浪衝上海灘。男孩發現他坐在海灘的長椅上,是夢嗎?好險只是夢一場啊!他應該是恍惚間夢遊到這海灘吧?
他應該喜極而泣,男孩知道他應該這麼做,但卻做不到。口袋已經失控了,像灼熱的火一樣燒著他的心,但男孩感覺不到痛。所有曾經擁有,或者尚未體會的感覺全都被口袋吃進深不見底的黑洞之中,慢慢下沉。
都不是那麼重要了,醫生說的話、吃到飽歐巴桑、斗大的新聞標題、哭泣的鯨魚、剝剝作響的泡沫,好像都不那麼重要了……
突然,一道水柱從口袋噴了出來,噴向男孩眼前蔚藍的海,他認得這水柱。口袋也把鯨魚吃掉了,但鯨魚倒也顯得快活,有無盡的知識--雖然全都是以前男孩丟進口袋的書所殘存的隻字片語,但對於一隻鯨魚來說也夠多了,況且牠也不用再吃遊客的傷心了,鯨魚噗噗噗地竊笑著。
沒有情感的生活好像也不那麼重要了……
男孩想起了《人魚公主》,走進海中或許就可以化成泡沫吧,走進夕陽照耀之下的海水,如火海,應該就可以讓一切都消失吧。
然而他並沒有化作泡沫,口袋吐出了他的情緒,男孩在一陣一陣的海浪裡懊悔、絕望,放棄划水,只是不斷地哭、不斷地吼叫,像遊客丟到水族箱裡的傷心,剝剝剝地下沉。
「男孩失蹤」隔天報紙的邊邊寫著幾行簡短的說明,然而頭版仍是吃到飽歐巴桑再度就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