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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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就讀小學二年級時,曾經流行過時空膠囊,記得那時的校園滿是被刨挖過的痕跡,雖然沒人提起,但土下的東西大家都心知肚明,不願戳破。我是個不浪漫的孩子,和我那些不浪漫的頑皮好友會偷偷把時空膠囊挖出來,看完裡面的內容後再埋回去,這事就變成我和其他小學生友情的骯髒小祕密。
  回家時,我們沿途嬉笑吵鬧,討論今天膠囊的內容,直到我必須先行一步拐入小巷,才依依不捨地與他們告別。我順著巷子走到家的後門,鄉下地方的門不必鎖,也不知是真的安全,還是貧脊得連小偷也不願來,總之我不用翻找鑰匙,一推就可以進家門。
  跨過門檻後,第一眼能看到的是一個小庭院,地面鋪著濕土,濕土上鬱鬱寡歡的青草低垂著頭,縱然它們憂鬱得彷彿下一秒就會死去,我仍然必須踏著深色石頭踏階,才不會被媽媽責備。
  這裡是裝修房子時,媽媽唯一不能妥協的地方。她接受爸爸以怕被偷為理由把熱水器裝在室內,也接受他嫌空間被壓縮而把書櫃從主臥室放進我的房間;她接受爸爸在廁所抽菸並把菸灰抖在她的內衣上,也接受他往馬克杯裡吐檳榔汁。但她沒辦法忍受沒有庭院,好似她堆滿我房間的書只是她靈魂的碎屑,她真正愛的不是書,也不是忍受二手菸繚繞鼻頭的我,而是庭院旮旯的那棵不會開花更結不了果的橘子樹。
  我看著橘子樹,沒辦法像媽媽愛它一樣付出心力,又覺得費心去恨它太過愚蠢,可我終歸還是討厭它的。我本想快步路過庭院,但我注意到橘子樹下的土有被翻整的痕跡,那應該是媽媽堆肥的痕跡,但我的腦袋不受控制地想像下面埋著媽媽的秘密,也許是一個鐵盒子,裝著媽媽難以啟齒的夢想。
  於是我把書包扔在石階上,自己則躡手躡腳走到橘子樹旁,拿起放在化肥麻布袋上的小鏟子,便開始挖掘微凸的土堆。
  把鬆散的土挖開後,下面鋪著一層灰黑化肥,化肥下隱隱約約能看見紅色的塑膠材質,我又往下挖了些,反正媽媽正病懨懨地躺在床上,不會跑到庭院裡來,我做的事也不會有人發現,能挖出秘密的機會就只有現在了。
  那是一個被兩層紅色塑膠袋包裹的冰冷物體,我把它捧在手上,手感就像阿嬤從市場買回來的一整塊豬肝。
  陽光傾斜了十五度,把圍牆的影子照得像巨浪,拍打我的腳踝,彷彿要把我捲進陰暗的地獄,我感到一絲陰冷,掌心的溫度不斷被塑膠袋奪走,我卻依然緊抓它。
  也不知是什麼讓我如此有勇無謀,我把袋子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開綁結,靜靜躺在裡面的,是一團參雜黑血的肉塊。
  我跌坐在地,刺鼻的腐臭味讓我忘了如何尖叫,我甚至感覺不到驚慌,只是呆住了,不知該如何反應。
  正當我想從地上站起身時,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下意識蜷縮身體,卻被擁入溫暖的懷抱中。
  我抬頭一看,是雪梅阿姨,原來阿姨來家裡看媽媽了。
  但阿姨沒有像以往一樣笑著給我零用錢,而是驚愕地看著地上的袋子,然後緊緊抱住我,在我頭頂上低聲哭泣。
  媽媽晚了一些才到,她默默把紅色袋子綁好,重新埋好後帶上我的書包,領著我和雪梅阿姨走進屋子裡。
  到了晚上,阿姨離開家裡後,媽媽才握住我的手,說紅色袋子裡裝的是雪梅阿姨的孩子,阿姨流產後,把孩子埋在樹下,由媽媽去祭拜祂。
  「筱萱,是你把寶寶挖出來的嗎?」媽媽的拇指婆娑我的手背,我搖搖頭,「是雪梅阿姨挖的,阿姨是不是想寶寶了?」
  「......樹長得越好,代表寶寶在另一個世界過得越好,寶寶過得好,也會保佑活下來的孩子平安長大。筱萱乖,以後不要打擾祂。」媽媽摸摸我的頭,讓我趕緊睡覺。
  以往都會抱著我睡的媽媽,那天轉過身去,背對著我睡著了。
*
  「雪梅是個傻子。」阿嬤坐在我旁邊,一邊輕輕摸我的頭,用手指梳順我的髮流,一邊和坐在對面的媽媽說:「我不能照顧她一輩子。」
  「所以就要用這種方法嗎?」媽媽低垂著眼,不看我也不看阿嬤,「媽,姊也是你的女兒。」
  「你是在怪我生出一個白癡嗎?你該謝我沒把你生成你姊那樣!」阿嬤對媽媽怒吼,我瞪大眼睛看著阿嬤漲紅的臉,又看向媽媽發青的臉色,手心直冒汗。
  「算了,你今天就帶著筱萱回家,不要讓她看到這種事情。」阿嬤站起身,佝僂著身子上樓,阿嬤那天的背影看起來特別累,平常剛練的模樣一絲不存。
  媽媽叫我去房間裡等她,我先繞到廚房的冰箱前拿了一瓶飲料,再從客廳旁邊的樓梯上樓,但我在踏上樓梯前,看見媽媽還坐在原地。
  她低垂著頭,讓捲髮遮住她的側臉,但我從媽媽用手抹眼睛和刻意壓抑的吸鼻子聲音能夠知道,她在哭。
  那天晚上我們沒能回去,因為爸爸喝醉了,媽媽不會開車,我們只能在阿嬤家多住一天。那天晚上,除了爸爸的打呼聲,我還聽到其他聲音,先是有人打開門,並走上樓,隨著不知何人的房門「碰」一聲關上,我聽到有人在大叫。
  我認得出來,那是雪梅阿姨的聲音,她似乎在喊著誰的名字,但她說話本來就不清不楚,在她失準的音調中,更難以辨別她在喊誰。
  而媽媽只是躺在我旁邊,一下一下地拍我的肩膀,要我快點睡覺。她的眼眶好紅,睫毛上還掛著眼淚,所以我不敢問,用被子蒙住頭,閉上眼睛再也不睜開。
  早上起床時,我要下樓上廁所,正好經過雪梅阿姨的房間。阿姨的門沒有完全關上,陽光能稍稍照進去,裡頭一股異味讓我疑惑地看去,只見身上披著毯子的雪梅阿姨跪在地板上,雙手抓著床單,一動也不動,好像死了一樣。
  而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叔叔呈大字型躺在阿姨的床呼呼大睡,他沒有穿衣服,陰莖疲軟垂在雙腿間。我站在那邊,一時間遺忘自己的生理需求,直到阿姨注意到身後有人,突然轉頭看我。
  我慌亂地挪開視線,往廁所跑去,並把自己反鎖在裡面,假裝鎮定地上廁所,還哼著阿嬤教我的台語歌,好像自己什麼都沒看到。
  但門外傳來的腳步聲不願意放過我,她一步一步接近,而我也越來越大聲地唱歌,直到腳步聲停下,我也止住歌聲,因為我知道,雪梅阿姨就站在門外,她什麼都知道。
  敲門聲傳來,我不敢應,雪梅阿姨也沒說什麼,她只是在門外徘徊了下,留下一句模糊的音就離開了。
  過了很久以後,我夢到那天的事,夢到媽媽的眼淚和雪梅阿姨,那時的我回想雪梅阿姨的聲音,才聽懂阿姨在晚上哭喊的,是阿嬤和媽媽的名字,而她早上說的話,只是一句,「筱萱,不要怕。」
*
  「妳幹嘛講這種故事給我聽啊?」阿城躺在床上抱怨,而我窩在他懷裡,抽著剛剛還在他唇間的菸,笑得宛如收到來自神明的餽贈般幸福。
  歡愛餘韻還未褪去,而氣氛也不像剛進房間那樣情慾湧動,儘管我們並非戀愛對象,但此刻簡單相擁也讓我有被保護的錯覺。
  「你不覺得我家的人很白癡嗎?雖然雪梅阿姨是智障,但我媽跟我阿嬤也很智障,幸好我來台中讀書了,不然我還待在那邊的話,說不定某天也會被我阿嬤找人強姦。」我慵懶地吐出一口白霧,雙眼失焦地沉浸於煙霧繚繞,「我一直覺得,一定是因爲我小時候看到阿姨被強暴,才會讓我變得這麼扭曲。」
  「......那妳阿姨後來怎麼樣了?」
  「她嫁給那個人囉。」我感覺到阿城並不想和我深談扭曲的自己,於是瞭然地把菸塞回阿城嘴裡,抱著他的脖子說:「但嫁人以後也過得不好,要娶智障回家當老婆的人會好到哪裡去?聽阿嬤家附近的鄰居說,我阿姨後來去當妓女了,但她因為太笨不能當陪酒的,只能被鎖在房間裡當被人上的。這件事傳到我阿嬤那邊的時候,阿嬤都氣炸了,直接跟雪梅阿姨斷絕母女關係,還特地在家庭聚會上把族譜上的『李雪梅』三個字劃掉,搞得氣氛超僵。」
  「妳阿姨的老公也真捨得。」阿城懶洋洋地吸菸,這種爛飯店在剛進來時就一股菸味,再染上一些也沒關係。
  我親了一口阿城的下巴,笑道:「那個人沒工作,是雪梅阿姨賺錢養他的,這種輕鬆又能賺很多錢的工作,他哪會嫌?」
  「好好喔,我也好想當沒有工作的小白臉。」阿城把菸熄在床頭櫃上的菸灰缸,轉身抱住我的腰,把臉埋在我的胸脯上。
  我用雙腿夾住他的腰,「你跟你女朋友分手,我就養你啊。」
  意料之內的,阿城馬上把我推開,臉色冷了下來。
  「你他媽可不可以不要開這種玩笑?」阿城翻動被單,像幾分鐘前翻動我的身體一樣輕易。冷空氣沒了棉被的屏障,爭先恐後地在我身上灑滿寒意的種子,我的懦弱更讓它們肆意發芽,攀爬至全身,令我只能躺在原處,眼睜睜看著阿城翻身下床,撿起地上的衣服套在身上。
  他把我的內褲隨意扔在一邊,從那方薄布料下撿起自己的錢包,「你敢跟惠妤說試試看。」
  「開個玩笑,有必要這樣?」說完以後,我抿緊嘴唇,熱流湧上眼眶,我只能睜大眼睛,拼命不讓眼淚奪眶而出,我用力扯動嘴角,笑得很難看,但無所謂,這個笑容只是在說服自己沒有想像中的這麼難受,因為我了解阿城,他不會施捨任何一絲視線在我身上了。
  「這不是能亂開玩笑的事。」阿城沒好氣地說,他把鞋子穿好後便甩門離去,而我我嘆了口氣,仰躺在床上,任眼淚從眼角流下。
  冷氣的味道很難聞,空氣裡都瀰漫著潮濕的霉味,這裡的床硬得讓我腰背發痠,一躺床還會覺得皮膚很癢。
  我願意在這種地方打開雙腿,為的到底是什麼?
  「幹,我也不想懷孕啊。」眼淚逐漸從水珠匯聚成細流,而悲傷磨礪了眼淚,讓它成為利刃,劃破我堅毅的面孔。發現花費龐大心力群維繫的自尊,最終仍然對著泛黃的天花板破碎時,我泣不成聲,一邊大哭一邊捶打自己微凸的腹部,一下比一下重。
  我妄想哭完以後,能看見床單一片鮮紅,一個月後,我還能看見血液和身體的碎片在馬桶中開出一朵朵紅花,但直到我冷靜下來,在一片狼籍的床上坐起,我盯著身下讓我發癢的的床單,才真正體會到一個小小的生命能有多頑強。
*
  我還是不想要這個孩子。
  我已經去過一趟婦產科,提供自己的資料,也約好了人工流產的時間,卻遲遲無法決定讓誰陪同手術。
  我能稱之為熟人的朋友只有阿城和惠妤,阿城一定不會陪我來,如果我帶惠妤的話,阿城一定會殺了我——或者更慘,阿城會帶著惠妤離我遠遠的,屆時我一定會死。
  或許是身體的死,或許是心魄的亡,無論是哪種,都勢必不會讓我好過。
  我知道自己選誰都不對,孤獨感卻讓我不甘心自己走進婦產科,我思量許久才決定打開手機的撥號頁面,打出已經兩年未曾撥打的號碼。
  電話通了,但對面沒有傳來聲音,我知道,她不願談起我,不願把號碼輸進聯絡人中,卻和我一樣把對方的手機號碼篆刻在記憶深處。
  我遲疑半晌後,才顫抖著聲音開口:「......媽?」
  「你這個不肖女,還敢——」
  「媽!」我打斷了她,深怕自己又會被媽媽的話推入懸崖,我想起媽媽在我不顧她的意願搬到台中的那個晚上掐住我的脖子,要我跟她一起去死,恐懼的眼淚在我眼中打轉,但我還是哽咽著把話接下去,「媽,妳下星期有空嗎?我要動手術,沒有人可以陪我。」
*
  我媽還是來了。她要我在診所前面等她,於是我坐在長椅上,等待載著我媽的計程車到達。
  過了約莫十五分鐘,一輛計程車停在診所前面,從後座跨步下車的,是穿著深藍色洋裝的媽媽。
  這兩年沒有讓媽媽改變太多,但她與我記憶裡的女人還是有那麼一絲不同,時光長河在她臉上淌出一條一條溝渠,每年的冬天也默默將她的頭髮凍成一絲一絲細雪,我認出她,卻不知道她還是不是我離開前的那個她。
  我沉默了下,猶豫該以什麼態度面對她,她卻走向前主動牽我的手,陪我走進婦產科診所。
  我沒有告訴她我要做什麼手術,但當我把診所的名字傳給她時,我就已經做好她會知道的準備,我在心裡演繹無數次媽媽在診所前面對我拳打腳踢的樣子,我甚至覺得她會直接把我打到流產,這樣我也不用付那筆對我而言相當龐大的費用。
  直到媽媽牽起我的手,我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媽媽從來都不是回失控打罵我的女人,她和爸爸離婚後,她也沒有讓我吃過多少苦,我的想像全都歸咎於那個讓我無限靠近死亡的夜晚,媽媽掐緊的虎口讓我明顯感覺到脈搏跳動,血液被阻隔,腦袋發昏,眼前被黑影逐漸掩蓋,那時的我也哭了,但我想當時的自己是能掙脫的,之所以任由媽媽動手,只是因為我感覺到蔓延至全身的深情,並不是恨。
  我們都是一樣的。
  媽媽的如約而至讓我精神恍惚,我一直想著媽媽的事、阿嬤的事、我的事、雪梅阿姨的事,導致我記不清自己是如何換好衣服躺上床,我只記得自己睡了自發現自己懷孕以來最好的一覺。
  麻醉退了以後,我在半夢半醒間被移動,頭暈讓我睏倦,我瞇著眼睛勉強看清一位護理師的眼睛,認知到手術已經結束後,我又睡著了。
  清醒後,我發現自己被移動到一間病房,而媽媽坐在陪客椅上滑手機。她的身邊放著一個紙袋,紙袋裡裝著熟悉的紅色塑膠袋,我緩慢地閉上眼睛,雪梅阿姨的身影出現在我忽明忽暗的腦海裡,她張牙舞爪地把攀我而生的孩子從我的子宮壁上扯下,可我卻鬆了口氣,認為這樣就已經還了虧欠雪梅阿姨的血債。
  我這一生說過無數次謊,唯獨覺得辜負了的只有雪梅阿姨。其實說給阿城聽的故事並非全貌,雪梅阿姨沒有從此過著痛苦的人生,她的悲傷與癡傻,糾纏她的執著與劫難,皆在她年僅四十的時候戛然而止。
  她在那年的九月十八號殺死她的丈夫,接著她扔下刀子,喝了丈夫珍藏的威士忌,壯著膽從頂樓一躍而下。
  而當時的我是在家人的簇擁下慶祝生日,直到阿嬤接起電話,不自覺唸出被塵封已久的名諱,大家才從快樂的氣氛裡抽離出來。
  阿嬤捂著嘴巴,眼睛瞪得很大,她抓起錢包便奪門而出,媽媽想去追她,但阿嬤啟動車子的速度太快,媽媽沒能攔住阿嬤。
  此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阿嬤了。
  雪梅阿姨在我慶祝生存時死去,她成功止住痛苦,也成功把她的影子融進我的血裡。
  我睜開眼睛,偏頭看向媽媽,讓她的形影拂去雪梅阿姨的臉龐,我動了動手指,扯著嘴角笑了,「媽,我想回家了。」
*
  我在電話中向老闆請一段長假,老闆沉默了下,對我說:「要不你就別回來了吧,好好休息。」
  我掛了電話,又撥通一個號碼,抱持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態,把從大學住到現在的雅房也退租了。
  因為毀約,我要不回屬於我的押金,但我不大在乎,這些年來,金錢以各式各樣的型態被我握在手裡,又不知不覺地風化成沙,最後留下的,只有一地黃沙和我那雙長繭的手,我本就帶不走的東西,不管抓多緊都不會是我的。
  我帶上本就不多的行李跟媽媽回家,到彰化時,天色昏黃,麻雀佔滿電線桿,就像下班時總能擠滿各個車廂的人們。
  我跟隨媽媽走進騎樓,豎立在我眼前的房子還是記憶裡的那幢透天厝,我的房間也還是那個大小,甚至擺設都沒動過幾分,只是垃圾桶沒有放進垃圾袋,床單和棉被也被收起來了。
  在我望著房間發呆時,媽媽已經把床單和棉被帶過來了,花色與我記憶裡的不大一樣,布料也更柔軟了,也許我離開後,媽媽反而過得更好了。
  我開始質疑自己因怯懦逃回家鄉的舉動是否明智,媽媽卻是看我一眼變看透我的一切,她拍拍我的肩膀,要我不要胡思亂想,先睡一下吧。
  我嘴上應聲,自己卻清楚身體已經累得沒辦法鋪床單,我躺上擺在木床架上的單人床墊,拉緊身上的防風外套,便將就睡了一會兒。
  待我悠悠轉醒時,夜幕已經把窗戶佔據,我裹緊外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後,緩步離開房間,走到客廳,卻發現媽媽不在。
  我在一樓的各個房間來回穿梭,都沒發現媽媽的影子,最後打開後院的門時,才發現媽媽在院子裡,她蹲在橘子樹下,用鏟子在樹根旁邊挖出一個洞,並將紅色塑膠袋埋在洞裡。
  她發現我在看著她時,動作遲疑兩秒,但她還是舉起鏟子,用泥土把紅色塑膠袋埋起來了。
  在她一下一下鏟土的過程,我思量許久,決定開口問道:「媽,妳還記得以前埋在這裡的塑膠袋嗎?」
  「記得,妳很調皮地把祂挖出來,卻跟我說是雪梅阿姨挖的。」
  「那妳為什麼不拆穿我?」我困惑地問,只見媽媽用鏟子拍打土堆,把它拍平後才對我說:「我覺得沒關係,因為雪梅阿姨不會介意。」
  「但那個小孩也不是雪梅阿姨的吧?」我聳聳肩,選擇用較為輕鬆的語氣說出這句話。
  媽媽聽到後,震驚地看著我。她走近我,近得我以為她又要嘗試殺我時,她低聲說道:「筱萱,這是誰告訴妳的?妳還知道什麼?」
  「......是阿嬤。阿嬤說雪梅阿姨很笨,不會知道要去墮胎,但她說她不知道小孩是誰的。」我吞了口唾沫,儘管媽媽給予的壓力讓我想坐在地上大哭,但我還是扛了下來,繼續問她:「媽,妳老實跟我說,那個小孩是不是妳的?」
  媽媽的肩膀高高聳起,似乎在壓抑一些強烈的情緒,但她的雙眼是沒有焦距的,她沒有在看我,而是讓視線刺穿我,看向我身後虛幻飄渺的想像。
  「如果我說了,妳願意談一談妳的孩子嗎?」媽媽的語氣充滿祈求,而我從來都不擅長拒絕她帶來的要求。
*
  當我們面對面坐在客廳,我才發現這是我們第一次對彼此坦承所有,我用右手捏了一把左手的手背,決定先對媽媽說了我的事情。
  我和阿城第一次上床,是在我十九歲生日的時候。我被朋友灌得爛醉,阿城提議送我回去,卻在車上用他充滿慾望的手解開我的內衣背扣,我其實記不清自己為何沒有反抗,是因為太醉了,還是因為我對他本來就有感覺?
  阿城用了兩年的時間讓我相信是後者,我也因為想說服自己沒有別人口裡說得那樣隨便,拼命相信是後者,但對他的感情在我內心深處一直都有清楚的界線,我也明白這段苟延殘喘的感情不會讓我們走到一起。
  所以我選擇拿掉小孩,因為阿城和我都給不了這個生命愛與祝福。
  媽媽聽完以後掉了眼淚,我很少看見媽媽哭,此時她為我落淚讓我也情不自禁紅了眼眶,我把衛生紙遞給她,她擦乾眼淚後,也說了她的事。
  媽媽的故事很簡單,當時的她有一份不錯的工作,爸爸卻四處打零工,她一面養育我長大,一面還要多加一點班,才能在爸爸的予取予求下存到一些錢,但爸爸逼她簽字買房,好不容易存到的一筆錢全都投進這間房子。
  媽媽覺得爸爸根本不愛她,而當時正巧有一位正在追求她的男性,就與他發生了婚外情。
  此時我才知道,媽媽在公司上班時,從來不曾談及她的婚姻與家庭,鮮少有人知道她已經結婚了,原來對媽媽來說,我和爸爸是需要刻意藏匿的故事。
  後來她和那個男人有了孩子,她沒有跟對方說,發現後就自己把小孩拿掉了,為了讓孩子能成佛,她就把孩子埋在後院,整日細心照料,希望能在後院把她沒能給出的愛全都付出予祂。
  「這件事連妳阿嬤也不知道。」媽媽嘆了口氣,「但也沒辦法告訴她了。」
  「阿嬤她......」
  我嘴上話音未落,媽媽便又啟唇,對我說了另一斷往事。
  那年,阿嬤接到雪梅阿姨自殺的消息後,在阿姨的屍體前坐了一整個晚上,她沒有發瘋似地大叫,也沒有哭喊女兒的名字,她只是坐在白布前面,默默流眼淚。
  後來阿嬤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很久。她陳舊的觀念沒能理解傻女兒在生命的最後究竟悟了什麼,才能義無反顧走上通往頂樓的樓梯。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把所有過錯歸咎於自己,她知道自己毀了雪梅阿姨,但她已經沒有機會後悔了,於是她開始抄經唸佛,希望能把積存的功德回饋給九泉之下的雪梅阿姨,讓她投胎時能去個好人家,別再當自己的孩子。
  最後阿嬤剃度出家,在寺廟生活,也在寺廟圓寂。
  「雪梅和妳阿嬤都是火化的,骨灰一部分在靈骨塔,一部分被我撒在橘子樹下,這樣我才可以每天照看他們。」媽媽失神地望著前方,眼淚卻是一滴也沒再掉。
  聽完以後,我總算知道為什麼媽媽愛樹勝過愛我,樹下埋著的,是媽媽終其一生未能結果的遺憾,她來不及給的,後悔沒說的,全都在橘子樹下,她在這裡親手埋葬的,不是那些故人,而是破碎在地後無法撿起的自己。
  流淌在血液裡的畏懼與避凶讓我們學會自保,而雪梅阿姨就像我們家裡的無底洞,無論多少血流進去,都不會滿溢出,但當她潰堤時,裡面的無盡血海將把我們滅頂。
  我們對他人與自我的詐諼終將以另一種方式降罪於自己,妄圖想用謊言令自己雙手潔淨,卻在謊言反噬的時候意識到自己早已滿手鮮血。
  無論是我、媽媽還是已故的阿嬤,我們都會花費一輩子的時間,去犯錯與償還,去迷茫與醒悟,我和媽媽勢必永遠無法遺忘雪梅阿姨,但如果能在毫無謊言的懺悔下坦露內疚,也許有一天能獲得一宿安眠。
  當晚,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一座山,山腳有座小廟,風吹山嵐起,薄霧使一切如幻境般難以辨別其輪廓,我往山外走去,卻不停走回山腳那處小廟,四處張望,卻都沒見到半個人影。我走進小廟,看見地上散落一地的佛珠,撿了一顆入手,再抬頭時,我便看見剃度的阿嬤站在山腳。
  我向她走去,她對我點點頭,一手捻佛珠,一手牽著我走向山裡。
  沿途風景皆是白茫霧靄,似是可見,卻辨別不出任何事物。不知走了多久,我們走到一處涼亭,亭裡坐著一個女人,她面前的石桌擺著一枝梅,開得艷麗如血,滴進我的心臟,使我的心臟得以撲通跳動。
  那個女人看著我,笑得很傻。她對我說:「筱萱,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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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有人相信?」 「難道他們不知道那是詐騙嗎?」 當我們看見關於詐騙的相關新聞時,總是忍不住好奇那些人的判斷能力到底出了什麼差錯?但我們可曾想過加害者與被害者雙方是否在互動的過程中都相當程度滿足了自身的需求與慾望? 日本小說家辻村深月在《謊言疊疊樂》以「詐騙」為主題創作了三部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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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i there,因為也不知道要怎麼寫了,所以老實說這次標題我根本就在亂下,也只有後半句是事實而已🤣。總之今天要來分享 Ed Sheeran 的最新專輯《=》(2021),因為是分享專輯所以同樣會挑選三首歌出來推薦給大家。這次 Ed 的專輯讓我有些困惑,聽完整張後,雖然歌曲是好聽啦,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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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16日韓國發生世越號船難,時至今日七年多。當時我只有淺薄的印象,是船上有著剛好去畢旅的高中生們,船逐漸沉下去時,傳出一些悲傷的道別訊息,以及社群上出現悼念的黃絲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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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15日《人越長大,越要學會說謊》——墜深淵 當我們學會說謊的時候,上天也給了我們一個能力,那就是“拆謊”。 謊言需要懲罰 還記得小時候,家裏長輩千叮萬囑孩子們千萬不要說謊,說:“說謊的小孩鼻子會變長”。顯然,這句話也真的截止了孩子的說謊動力。可不少家長卻往往按捺不住在孩子面前不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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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劍指評論者的邀請函:藝術是什麼?評論是什麼?而或許,電影給的答案不難,藝術本來就不(只)為真實服務,而真實也無法由畫上那一點蒼蠅痕跡鑑別出來,那只是通往凡人的一點信念,通往無憫者的一點罪咎……蒼蠅大小的殺人動機,卻是某些人心中的濃墨重彩。令人想起亨利喬治克魯佐的黑色電影,一樣冷澀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