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

2021/12/24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在我就讀小學二年級時,曾經流行過時空膠囊,記得那時的校園滿是被刨挖過的痕跡,雖然沒人提起,但土下的東西大家都心知肚明,不願戳破。我是個不浪漫的孩子,和我那些不浪漫的頑皮好友會偷偷把時空膠囊挖出來,看完裡面的內容後再埋回去,這事就變成我和其他小學生友情的骯髒小祕密。
  回家時,我們沿途嬉笑吵鬧,討論今天膠囊的內容,直到我必須先行一步拐入小巷,才依依不捨地與他們告別。我順著巷子走到家的後門,鄉下地方的門不必鎖,也不知是真的安全,還是貧脊得連小偷也不願來,總之我不用翻找鑰匙,一推就可以進家門。
  跨過門檻後,第一眼能看到的是一個小庭院,地面鋪著濕土,濕土上鬱鬱寡歡的青草低垂著頭,縱然它們憂鬱得彷彿下一秒就會死去,我仍然必須踏著深色石頭踏階,才不會被媽媽責備。
  這裡是裝修房子時,媽媽唯一不能妥協的地方。她接受爸爸以怕被偷為理由把熱水器裝在室內,也接受他嫌空間被壓縮而把書櫃從主臥室放進我的房間;她接受爸爸在廁所抽菸並把菸灰抖在她的內衣上,也接受他往馬克杯裡吐檳榔汁。但她沒辦法忍受沒有庭院,好似她堆滿我房間的書只是她靈魂的碎屑,她真正愛的不是書,也不是忍受二手菸繚繞鼻頭的我,而是庭院旮旯的那棵不會開花更結不了果的橘子樹。
  我看著橘子樹,沒辦法像媽媽愛它一樣付出心力,又覺得費心去恨它太過愚蠢,可我終歸還是討厭它的。我本想快步路過庭院,但我注意到橘子樹下的土有被翻整的痕跡,那應該是媽媽堆肥的痕跡,但我的腦袋不受控制地想像下面埋著媽媽的秘密,也許是一個鐵盒子,裝著媽媽難以啟齒的夢想。
  於是我把書包扔在石階上,自己則躡手躡腳走到橘子樹旁,拿起放在化肥麻布袋上的小鏟子,便開始挖掘微凸的土堆。
  把鬆散的土挖開後,下面鋪著一層灰黑化肥,化肥下隱隱約約能看見紅色的塑膠材質,我又往下挖了些,反正媽媽正病懨懨地躺在床上,不會跑到庭院裡來,我做的事也不會有人發現,能挖出秘密的機會就只有現在了。
  那是一個被兩層紅色塑膠袋包裹的冰冷物體,我把它捧在手上,手感就像阿嬤從市場買回來的一整塊豬肝。
  陽光傾斜了十五度,把圍牆的影子照得像巨浪,拍打我的腳踝,彷彿要把我捲進陰暗的地獄,我感到一絲陰冷,掌心的溫度不斷被塑膠袋奪走,我卻依然緊抓它。
  也不知是什麼讓我如此有勇無謀,我把袋子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開綁結,靜靜躺在裡面的,是一團參雜黑血的肉塊。
  我跌坐在地,刺鼻的腐臭味讓我忘了如何尖叫,我甚至感覺不到驚慌,只是呆住了,不知該如何反應。
  正當我想從地上站起身時,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下意識蜷縮身體,卻被擁入溫暖的懷抱中。
  我抬頭一看,是雪梅阿姨,原來阿姨來家裡看媽媽了。
  但阿姨沒有像以往一樣笑著給我零用錢,而是驚愕地看著地上的袋子,然後緊緊抱住我,在我頭頂上低聲哭泣。
  媽媽晚了一些才到,她默默把紅色袋子綁好,重新埋好後帶上我的書包,領著我和雪梅阿姨走進屋子裡。
  到了晚上,阿姨離開家裡後,媽媽才握住我的手,說紅色袋子裡裝的是雪梅阿姨的孩子,阿姨流產後,把孩子埋在樹下,由媽媽去祭拜祂。
  「筱萱,是你把寶寶挖出來的嗎?」媽媽的拇指婆娑我的手背,我搖搖頭,「是雪梅阿姨挖的,阿姨是不是想寶寶了?」
  「......樹長得越好,代表寶寶在另一個世界過得越好,寶寶過得好,也會保佑活下來的孩子平安長大。筱萱乖,以後不要打擾祂。」媽媽摸摸我的頭,讓我趕緊睡覺。
  以往都會抱著我睡的媽媽,那天轉過身去,背對著我睡著了。
*
  「雪梅是個傻子。」阿嬤坐在我旁邊,一邊輕輕摸我的頭,用手指梳順我的髮流,一邊和坐在對面的媽媽說:「我不能照顧她一輩子。」
  「所以就要用這種方法嗎?」媽媽低垂著眼,不看我也不看阿嬤,「媽,姊也是你的女兒。」
  「你是在怪我生出一個白癡嗎?你該謝我沒把你生成你姊那樣!」阿嬤對媽媽怒吼,我瞪大眼睛看著阿嬤漲紅的臉,又看向媽媽發青的臉色,手心直冒汗。
  「算了,你今天就帶著筱萱回家,不要讓她看到這種事情。」阿嬤站起身,佝僂著身子上樓,阿嬤那天的背影看起來特別累,平常剛練的模樣一絲不存。
  媽媽叫我去房間裡等她,我先繞到廚房的冰箱前拿了一瓶飲料,再從客廳旁邊的樓梯上樓,但我在踏上樓梯前,看見媽媽還坐在原地。
  她低垂著頭,讓捲髮遮住她的側臉,但我從媽媽用手抹眼睛和刻意壓抑的吸鼻子聲音能夠知道,她在哭。
  那天晚上我們沒能回去,因為爸爸喝醉了,媽媽不會開車,我們只能在阿嬤家多住一天。那天晚上,除了爸爸的打呼聲,我還聽到其他聲音,先是有人打開門,並走上樓,隨著不知何人的房門「碰」一聲關上,我聽到有人在大叫。
  我認得出來,那是雪梅阿姨的聲音,她似乎在喊著誰的名字,但她說話本來就不清不楚,在她失準的音調中,更難以辨別她在喊誰。
  而媽媽只是躺在我旁邊,一下一下地拍我的肩膀,要我快點睡覺。她的眼眶好紅,睫毛上還掛著眼淚,所以我不敢問,用被子蒙住頭,閉上眼睛再也不睜開。
  早上起床時,我要下樓上廁所,正好經過雪梅阿姨的房間。阿姨的門沒有完全關上,陽光能稍稍照進去,裡頭一股異味讓我疑惑地看去,只見身上披著毯子的雪梅阿姨跪在地板上,雙手抓著床單,一動也不動,好像死了一樣。
  而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叔叔呈大字型躺在阿姨的床呼呼大睡,他沒有穿衣服,陰莖疲軟垂在雙腿間。我站在那邊,一時間遺忘自己的生理需求,直到阿姨注意到身後有人,突然轉頭看我。
  我慌亂地挪開視線,往廁所跑去,並把自己反鎖在裡面,假裝鎮定地上廁所,還哼著阿嬤教我的台語歌,好像自己什麼都沒看到。
  但門外傳來的腳步聲不願意放過我,她一步一步接近,而我也越來越大聲地唱歌,直到腳步聲停下,我也止住歌聲,因為我知道,雪梅阿姨就站在門外,她什麼都知道。
  敲門聲傳來,我不敢應,雪梅阿姨也沒說什麼,她只是在門外徘徊了下,留下一句模糊的音就離開了。
  過了很久以後,我夢到那天的事,夢到媽媽的眼淚和雪梅阿姨,那時的我回想雪梅阿姨的聲音,才聽懂阿姨在晚上哭喊的,是阿嬤和媽媽的名字,而她早上說的話,只是一句,「筱萱,不要怕。」
*
  「妳幹嘛講這種故事給我聽啊?」阿城躺在床上抱怨,而我窩在他懷裡,抽著剛剛還在他唇間的菸,笑得宛如收到來自神明的餽贈般幸福。
  歡愛餘韻還未褪去,而氣氛也不像剛進房間那樣情慾湧動,儘管我們並非戀愛對象,但此刻簡單相擁也讓我有被保護的錯覺。
  「你不覺得我家的人很白癡嗎?雖然雪梅阿姨是智障,但我媽跟我阿嬤也很智障,幸好我來台中讀書了,不然我還待在那邊的話,說不定某天也會被我阿嬤找人強姦。」我慵懶地吐出一口白霧,雙眼失焦地沉浸於煙霧繚繞,「我一直覺得,一定是因爲我小時候看到阿姨被強暴,才會讓我變得這麼扭曲。」
  「......那妳阿姨後來怎麼樣了?」
  「她嫁給那個人囉。」我感覺到阿城並不想和我深談扭曲的自己,於是瞭然地把菸塞回阿城嘴裡,抱著他的脖子說:「但嫁人以後也過得不好,要娶智障回家當老婆的人會好到哪裡去?聽阿嬤家附近的鄰居說,我阿姨後來去當妓女了,但她因為太笨不能當陪酒的,只能被鎖在房間裡當被人上的。這件事傳到我阿嬤那邊的時候,阿嬤都氣炸了,直接跟雪梅阿姨斷絕母女關係,還特地在家庭聚會上把族譜上的『李雪梅』三個字劃掉,搞得氣氛超僵。」
  「妳阿姨的老公也真捨得。」阿城懶洋洋地吸菸,這種爛飯店在剛進來時就一股菸味,再染上一些也沒關係。
  我親了一口阿城的下巴,笑道:「那個人沒工作,是雪梅阿姨賺錢養他的,這種輕鬆又能賺很多錢的工作,他哪會嫌?」
  「好好喔,我也好想當沒有工作的小白臉。」阿城把菸熄在床頭櫃上的菸灰缸,轉身抱住我的腰,把臉埋在我的胸脯上。
  我用雙腿夾住他的腰,「你跟你女朋友分手,我就養你啊。」
  意料之內的,阿城馬上把我推開,臉色冷了下來。
  「你他媽可不可以不要開這種玩笑?」阿城翻動被單,像幾分鐘前翻動我的身體一樣輕易。冷空氣沒了棉被的屏障,爭先恐後地在我身上灑滿寒意的種子,我的懦弱更讓它們肆意發芽,攀爬至全身,令我只能躺在原處,眼睜睜看著阿城翻身下床,撿起地上的衣服套在身上。
  他把我的內褲隨意扔在一邊,從那方薄布料下撿起自己的錢包,「你敢跟惠妤說試試看。」
  「開個玩笑,有必要這樣?」說完以後,我抿緊嘴唇,熱流湧上眼眶,我只能睜大眼睛,拼命不讓眼淚奪眶而出,我用力扯動嘴角,笑得很難看,但無所謂,這個笑容只是在說服自己沒有想像中的這麼難受,因為我了解阿城,他不會施捨任何一絲視線在我身上了。
  「這不是能亂開玩笑的事。」阿城沒好氣地說,他把鞋子穿好後便甩門離去,而我我嘆了口氣,仰躺在床上,任眼淚從眼角流下。
  冷氣的味道很難聞,空氣裡都瀰漫著潮濕的霉味,這裡的床硬得讓我腰背發痠,一躺床還會覺得皮膚很癢。
  我願意在這種地方打開雙腿,為的到底是什麼?
  「幹,我也不想懷孕啊。」眼淚逐漸從水珠匯聚成細流,而悲傷磨礪了眼淚,讓它成為利刃,劃破我堅毅的面孔。發現花費龐大心力群維繫的自尊,最終仍然對著泛黃的天花板破碎時,我泣不成聲,一邊大哭一邊捶打自己微凸的腹部,一下比一下重。
  我妄想哭完以後,能看見床單一片鮮紅,一個月後,我還能看見血液和身體的碎片在馬桶中開出一朵朵紅花,但直到我冷靜下來,在一片狼籍的床上坐起,我盯著身下讓我發癢的的床單,才真正體會到一個小小的生命能有多頑強。
*
  我還是不想要這個孩子。
  我已經去過一趟婦產科,提供自己的資料,也約好了人工流產的時間,卻遲遲無法決定讓誰陪同手術。
  我能稱之為熟人的朋友只有阿城和惠妤,阿城一定不會陪我來,如果我帶惠妤的話,阿城一定會殺了我——或者更慘,阿城會帶著惠妤離我遠遠的,屆時我一定會死。
  或許是身體的死,或許是心魄的亡,無論是哪種,都勢必不會讓我好過。
  我知道自己選誰都不對,孤獨感卻讓我不甘心自己走進婦產科,我思量許久才決定打開手機的撥號頁面,打出已經兩年未曾撥打的號碼。
  電話通了,但對面沒有傳來聲音,我知道,她不願談起我,不願把號碼輸進聯絡人中,卻和我一樣把對方的手機號碼篆刻在記憶深處。
  我遲疑半晌後,才顫抖著聲音開口:「......媽?」
  「你這個不肖女,還敢——」
  「媽!」我打斷了她,深怕自己又會被媽媽的話推入懸崖,我想起媽媽在我不顧她的意願搬到台中的那個晚上掐住我的脖子,要我跟她一起去死,恐懼的眼淚在我眼中打轉,但我還是哽咽著把話接下去,「媽,妳下星期有空嗎?我要動手術,沒有人可以陪我。」
*
  我媽還是來了。她要我在診所前面等她,於是我坐在長椅上,等待載著我媽的計程車到達。
  過了約莫十五分鐘,一輛計程車停在診所前面,從後座跨步下車的,是穿著深藍色洋裝的媽媽。
  這兩年沒有讓媽媽改變太多,但她與我記憶裡的女人還是有那麼一絲不同,時光長河在她臉上淌出一條一條溝渠,每年的冬天也默默將她的頭髮凍成一絲一絲細雪,我認出她,卻不知道她還是不是我離開前的那個她。
  我沉默了下,猶豫該以什麼態度面對她,她卻走向前主動牽我的手,陪我走進婦產科診所。
  我沒有告訴她我要做什麼手術,但當我把診所的名字傳給她時,我就已經做好她會知道的準備,我在心裡演繹無數次媽媽在診所前面對我拳打腳踢的樣子,我甚至覺得她會直接把我打到流產,這樣我也不用付那筆對我而言相當龐大的費用。
  直到媽媽牽起我的手,我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媽媽從來都不是回失控打罵我的女人,她和爸爸離婚後,她也沒有讓我吃過多少苦,我的想像全都歸咎於那個讓我無限靠近死亡的夜晚,媽媽掐緊的虎口讓我明顯感覺到脈搏跳動,血液被阻隔,腦袋發昏,眼前被黑影逐漸掩蓋,那時的我也哭了,但我想當時的自己是能掙脫的,之所以任由媽媽動手,只是因為我感覺到蔓延至全身的深情,並不是恨。
  我們都是一樣的。
  媽媽的如約而至讓我精神恍惚,我一直想著媽媽的事、阿嬤的事、我的事、雪梅阿姨的事,導致我記不清自己是如何換好衣服躺上床,我只記得自己睡了自發現自己懷孕以來最好的一覺。
  麻醉退了以後,我在半夢半醒間被移動,頭暈讓我睏倦,我瞇著眼睛勉強看清一位護理師的眼睛,認知到手術已經結束後,我又睡著了。
  清醒後,我發現自己被移動到一間病房,而媽媽坐在陪客椅上滑手機。她的身邊放著一個紙袋,紙袋裡裝著熟悉的紅色塑膠袋,我緩慢地閉上眼睛,雪梅阿姨的身影出現在我忽明忽暗的腦海裡,她張牙舞爪地把攀我而生的孩子從我的子宮壁上扯下,可我卻鬆了口氣,認為這樣就已經還了虧欠雪梅阿姨的血債。
  我這一生說過無數次謊,唯獨覺得辜負了的只有雪梅阿姨。其實說給阿城聽的故事並非全貌,雪梅阿姨沒有從此過著痛苦的人生,她的悲傷與癡傻,糾纏她的執著與劫難,皆在她年僅四十的時候戛然而止。
  她在那年的九月十八號殺死她的丈夫,接著她扔下刀子,喝了丈夫珍藏的威士忌,壯著膽從頂樓一躍而下。
  而當時的我是在家人的簇擁下慶祝生日,直到阿嬤接起電話,不自覺唸出被塵封已久的名諱,大家才從快樂的氣氛裡抽離出來。
  阿嬤捂著嘴巴,眼睛瞪得很大,她抓起錢包便奪門而出,媽媽想去追她,但阿嬤啟動車子的速度太快,媽媽沒能攔住阿嬤。
  此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阿嬤了。
  雪梅阿姨在我慶祝生存時死去,她成功止住痛苦,也成功把她的影子融進我的血裡。
  我睜開眼睛,偏頭看向媽媽,讓她的形影拂去雪梅阿姨的臉龐,我動了動手指,扯著嘴角笑了,「媽,我想回家了。」
*
  我在電話中向老闆請一段長假,老闆沉默了下,對我說:「要不你就別回來了吧,好好休息。」
  我掛了電話,又撥通一個號碼,抱持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態,把從大學住到現在的雅房也退租了。
  因為毀約,我要不回屬於我的押金,但我不大在乎,這些年來,金錢以各式各樣的型態被我握在手裡,又不知不覺地風化成沙,最後留下的,只有一地黃沙和我那雙長繭的手,我本就帶不走的東西,不管抓多緊都不會是我的。
  我帶上本就不多的行李跟媽媽回家,到彰化時,天色昏黃,麻雀佔滿電線桿,就像下班時總能擠滿各個車廂的人們。
  我跟隨媽媽走進騎樓,豎立在我眼前的房子還是記憶裡的那幢透天厝,我的房間也還是那個大小,甚至擺設都沒動過幾分,只是垃圾桶沒有放進垃圾袋,床單和棉被也被收起來了。
  在我望著房間發呆時,媽媽已經把床單和棉被帶過來了,花色與我記憶裡的不大一樣,布料也更柔軟了,也許我離開後,媽媽反而過得更好了。
  我開始質疑自己因怯懦逃回家鄉的舉動是否明智,媽媽卻是看我一眼變看透我的一切,她拍拍我的肩膀,要我不要胡思亂想,先睡一下吧。
  我嘴上應聲,自己卻清楚身體已經累得沒辦法鋪床單,我躺上擺在木床架上的單人床墊,拉緊身上的防風外套,便將就睡了一會兒。
  待我悠悠轉醒時,夜幕已經把窗戶佔據,我裹緊外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後,緩步離開房間,走到客廳,卻發現媽媽不在。
  我在一樓的各個房間來回穿梭,都沒發現媽媽的影子,最後打開後院的門時,才發現媽媽在院子裡,她蹲在橘子樹下,用鏟子在樹根旁邊挖出一個洞,並將紅色塑膠袋埋在洞裡。
  她發現我在看著她時,動作遲疑兩秒,但她還是舉起鏟子,用泥土把紅色塑膠袋埋起來了。
  在她一下一下鏟土的過程,我思量許久,決定開口問道:「媽,妳還記得以前埋在這裡的塑膠袋嗎?」
  「記得,妳很調皮地把祂挖出來,卻跟我說是雪梅阿姨挖的。」
  「那妳為什麼不拆穿我?」我困惑地問,只見媽媽用鏟子拍打土堆,把它拍平後才對我說:「我覺得沒關係,因為雪梅阿姨不會介意。」
  「但那個小孩也不是雪梅阿姨的吧?」我聳聳肩,選擇用較為輕鬆的語氣說出這句話。
  媽媽聽到後,震驚地看著我。她走近我,近得我以為她又要嘗試殺我時,她低聲說道:「筱萱,這是誰告訴妳的?妳還知道什麼?」
  「......是阿嬤。阿嬤說雪梅阿姨很笨,不會知道要去墮胎,但她說她不知道小孩是誰的。」我吞了口唾沫,儘管媽媽給予的壓力讓我想坐在地上大哭,但我還是扛了下來,繼續問她:「媽,妳老實跟我說,那個小孩是不是妳的?」
  媽媽的肩膀高高聳起,似乎在壓抑一些強烈的情緒,但她的雙眼是沒有焦距的,她沒有在看我,而是讓視線刺穿我,看向我身後虛幻飄渺的想像。
  「如果我說了,妳願意談一談妳的孩子嗎?」媽媽的語氣充滿祈求,而我從來都不擅長拒絕她帶來的要求。
*
  當我們面對面坐在客廳,我才發現這是我們第一次對彼此坦承所有,我用右手捏了一把左手的手背,決定先對媽媽說了我的事情。
  我和阿城第一次上床,是在我十九歲生日的時候。我被朋友灌得爛醉,阿城提議送我回去,卻在車上用他充滿慾望的手解開我的內衣背扣,我其實記不清自己為何沒有反抗,是因為太醉了,還是因為我對他本來就有感覺?
  阿城用了兩年的時間讓我相信是後者,我也因為想說服自己沒有別人口裡說得那樣隨便,拼命相信是後者,但對他的感情在我內心深處一直都有清楚的界線,我也明白這段苟延殘喘的感情不會讓我們走到一起。
  所以我選擇拿掉小孩,因為阿城和我都給不了這個生命愛與祝福。
  媽媽聽完以後掉了眼淚,我很少看見媽媽哭,此時她為我落淚讓我也情不自禁紅了眼眶,我把衛生紙遞給她,她擦乾眼淚後,也說了她的事。
  媽媽的故事很簡單,當時的她有一份不錯的工作,爸爸卻四處打零工,她一面養育我長大,一面還要多加一點班,才能在爸爸的予取予求下存到一些錢,但爸爸逼她簽字買房,好不容易存到的一筆錢全都投進這間房子。
  媽媽覺得爸爸根本不愛她,而當時正巧有一位正在追求她的男性,就與他發生了婚外情。
  此時我才知道,媽媽在公司上班時,從來不曾談及她的婚姻與家庭,鮮少有人知道她已經結婚了,原來對媽媽來說,我和爸爸是需要刻意藏匿的故事。
  後來她和那個男人有了孩子,她沒有跟對方說,發現後就自己把小孩拿掉了,為了讓孩子能成佛,她就把孩子埋在後院,整日細心照料,希望能在後院把她沒能給出的愛全都付出予祂。
  「這件事連妳阿嬤也不知道。」媽媽嘆了口氣,「但也沒辦法告訴她了。」
  「阿嬤她......」
  我嘴上話音未落,媽媽便又啟唇,對我說了另一斷往事。
  那年,阿嬤接到雪梅阿姨自殺的消息後,在阿姨的屍體前坐了一整個晚上,她沒有發瘋似地大叫,也沒有哭喊女兒的名字,她只是坐在白布前面,默默流眼淚。
  後來阿嬤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很久。她陳舊的觀念沒能理解傻女兒在生命的最後究竟悟了什麼,才能義無反顧走上通往頂樓的樓梯。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把所有過錯歸咎於自己,她知道自己毀了雪梅阿姨,但她已經沒有機會後悔了,於是她開始抄經唸佛,希望能把積存的功德回饋給九泉之下的雪梅阿姨,讓她投胎時能去個好人家,別再當自己的孩子。
  最後阿嬤剃度出家,在寺廟生活,也在寺廟圓寂。
  「雪梅和妳阿嬤都是火化的,骨灰一部分在靈骨塔,一部分被我撒在橘子樹下,這樣我才可以每天照看他們。」媽媽失神地望著前方,眼淚卻是一滴也沒再掉。
  聽完以後,我總算知道為什麼媽媽愛樹勝過愛我,樹下埋著的,是媽媽終其一生未能結果的遺憾,她來不及給的,後悔沒說的,全都在橘子樹下,她在這裡親手埋葬的,不是那些故人,而是破碎在地後無法撿起的自己。
  流淌在血液裡的畏懼與避凶讓我們學會自保,而雪梅阿姨就像我們家裡的無底洞,無論多少血流進去,都不會滿溢出,但當她潰堤時,裡面的無盡血海將把我們滅頂。
  我們對他人與自我的詐諼終將以另一種方式降罪於自己,妄圖想用謊言令自己雙手潔淨,卻在謊言反噬的時候意識到自己早已滿手鮮血。
  無論是我、媽媽還是已故的阿嬤,我們都會花費一輩子的時間,去犯錯與償還,去迷茫與醒悟,我和媽媽勢必永遠無法遺忘雪梅阿姨,但如果能在毫無謊言的懺悔下坦露內疚,也許有一天能獲得一宿安眠。
  當晚,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一座山,山腳有座小廟,風吹山嵐起,薄霧使一切如幻境般難以辨別其輪廓,我往山外走去,卻不停走回山腳那處小廟,四處張望,卻都沒見到半個人影。我走進小廟,看見地上散落一地的佛珠,撿了一顆入手,再抬頭時,我便看見剃度的阿嬤站在山腳。
  我向她走去,她對我點點頭,一手捻佛珠,一手牽著我走向山裡。
  沿途風景皆是白茫霧靄,似是可見,卻辨別不出任何事物。不知走了多久,我們走到一處涼亭,亭裡坐著一個女人,她面前的石桌擺著一枝梅,開得艷麗如血,滴進我的心臟,使我的心臟得以撲通跳動。
  那個女人看著我,笑得很傻。她對我說:「筱萱,不要怕。」
雨釀春
雨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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