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經

2022/01/07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睡前按了胃經,像劇裡看到的,並不是從最靠近胃的位置,而是你以為與胃沒有關連的肩膀。毫不相屬的兩端,隱脈在身體底下,連通起自己所不知道的經絡名。胃經,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真的按到它的位置。
識別都是後來的,先是有了疑問,想要明確,才會去明朗所謂的指稱。我在大學時,其中一年的寒假,返家慶生。那次不知道為什麼有吃不完的飯局,能一起吃飯的朋友屈指可數,可一字排開在一日三餐裡,那趟以慶生之名而赴的約,我大概吃了十五頓。返回台北後,疲倦的午覺睡得我心不安。不是心裡有什麼事而惶惑,是臟腑跳動的厲害,我以為我是心臟病發。
但發病的人,仍好整以暇的活著。鎮日躺在床上,等心臟自己安息下來,卻沒想過心臟若是停止跳動的話,就是死了,像宥一樣。意識到死的可能,我才發現自己不想這麼活,假裝不在乎,對任何傷心置若罔聞。可我真的傷心嗎?我傷心的話還吃得下那麼多東西嗎?我覺得不可能,我應該是中邪了。
我第一個求救對象,是住在內湖的姑姑,長年旅居加拿大,那段時間她剛好回來台灣生活。即使我覺得新莊到內湖遠,也遠不過加拿大之於台灣的物理距離,加上我需要協助,跑一趟內湖,了結我心中的結,到底也是划算。再說,我真的難受到快要死了,與其每天都被心跳快的不停,而以為下一秒就要心臟病發,不如讓姑姑直接告訴我什麼時候會死。
姑姑是自然療法的醫生,在我們家族總被戲稱為江湖郎中,不正統的掛名醫學,我對這個療法初次在我面前展現的記得是,姑姑在我家吃掉木瓜剖開來以後,滿腹像是青蛙蛋的木瓜籽。木瓜籽我們是不吃的,媽媽總是用一個塑膠袋裝起,紮好後再丟進垃圾桶,但姑姑是將其吞進她的胃,她的胃是垃圾桶嗎?我沒問她,但她邀請我一起吃吃看的時候,我沒有拒絕。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在多年以後,我第一個想尋求外援的對象,是站在流理台邊一起吃木瓜籽的姑姑。味道口感我已經忘了,但記憶裡留存下的荒誕和莫名其妙,同步起我那陣子所遇到的事件總合,死亡、逃避、極度狂歡、暴飲暴食⋯,我好像明白所有共振於心的無法負荷,是我心跳急遽不已的理由。
我把情況告訴姑姑後,接續在事徵後面的主訴是,「我最近去過靈骨塔,一個朋友死掉了,我去看他,但我不知道他擺放的位置,所以我就一格一格找。不知道是不是冒犯了其他的魂靈,所以⋯」所以妳覺得自己中邪了?姑姑把我的話變成問題要我自己回答。我說我覺得不只中邪而是被附身,身體好像不是我的,我在自己裡面感覺很陌生,有一股力量一直要把我趕走,說我不屬於這裡,但這是我的身體,我被自己驅離,成了孤魂野鬼,無處可去。
姑姑是基督徒,但鬼神之事不分宗教,她在給出我的徵狀是胃食道逆流以前,先對我傳教了二十分鐘,並帶我一起禱告。禱告的事,本就常發生。家族聚餐,大家尊重姑姑的信仰,於飯前時都會經其帶領,低頭誠心感謝這頓餐食的降臨與相遇。但這場二十分鐘的宣教與禱告,有別於飯桌前的餐禱,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融化什麼東西,像是過多的積食,被胃酸消蝕成小塊,終至隱沒為液體的一部份,灰飛雲散,我的身體回到了我自己,但我不相信,這是禱告帶來的,就像我不相信,宥死了一樣,沒有既視感,都不可信。
姑姑開了醫囑,沒有用藥,只拿出幾個玻璃瓶,從分層明晰的小抽屜裡,取出幾個長寬等身姆指的白色旋轉瓶,用旋的倒出幾粒白色小球,說是高速震盪下的結晶體,吃起來甜甜的,簡稱糖球,對了依比例的白蘭地,置入棕色玻瓶,食用前要我拍打三十秒,一次兩滴,不舒服的時候就滴進身體。搭配飲食,姑姑說到吃的,從烤箱拿出一盤剛烘好的地瓜片,從頭到腳將我打量了一遍,用一種說了我也不懂,但給我乖乖聽話照做的語氣告知,「不要吃飯,若真的要吃,就吃十穀,白米不要碰。多吃蛋豆,肉則不拘,但要有所節至,能不碰則不碰。一餐至少要有兩種顏色的蔬菜,份量多食無妨,吃到飽也可以。最重要的,不要喝飲料,戒糖。」我聽到肉的部份,才想到這個記憶量太多了,要拿紙筆寫下。但姑姑說,她可以多說幾次,直到我的身體接受了,我自然就會記住。「遺忘就是抗拒接受」,姑姑在我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給出一記直球,「你抗拒接受朋友的死,所以你遺忘了在你們之間最重要的東西。」
我托著幾個小玻璃瓶,和姑姑懸而未解的提醒往回學校的路上,身體沒有更重,但心跳還是好快,可我確定暫時不會死了。是胃食道逆流,而不是心臟病的明確,但也不能算是明確,畢竟我看的不是醫生,只是姑姑而已。後來照著姑姑的交代,按時吃食,定期定量拍打玻璃瓶,消融瓶裡的震盪,讓沉積在山脈底下的能量,跑進我的身體。室友看著幾天下來我詭異的行徑,多次勸言去看個真正的醫生吧,我也在轉移話題中,敷衍塞責掉心中也有同樣聲音的自己。
兩週後,符合姑姑的掐指一算,我恢復健康了。心跳平穩,沒有煩憂,能吃能睡,能找藉口,課都不去上。一切如常,就連心裡的病,一起深了根,帶到了長大。姑姑那時說,遺忘就是抗拒接受,成了咒語,反覆作用於一段時間我就會又發作起來的胃食道逆流。儘管後來電視廣告大行其道,無不鼓吹胃食道逆流是為現代文明病,在高壓、高競爭強度下的社會裡生活,這種小毛病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患上個一兩次,吃藥就好了的洗腦廣告,屢次用不同的包裝手法出現,像我反反覆覆於其中的發作一樣,但我還是每次都用姑姑傳授給我的食療,只是沒有了神秘的小玻瓶加持,但大抵延長到三個禮拜,依舊能食到病除。
「我遺忘了我們之間最重要的東西。」在我搓柔著肩膀下端胃經行經的一個脈流時,我沒有想起這段話。但心裡空空的,像是飽漲了什麼而滿液出空虛,讓我想起十多年前,慶生流水席上,我不停填進身體的食物。我那時候不是在吃東西吧,而是在堵住無孔不入的傷心,因為實在太多了,一個洞好不容易塞住了,又會再冒出未可預期的傷破,在新的或者是已修補過三次的位置上。瀕臨崩潰加上抵抗反噬的效應,我全然放棄我的身體,在我的掌控裡。我是我自己吃進去的肉靡,無法消化,也吐不出去。
劇裡的台詞寫:「通則不痛,痛則不通。」我推敲著自己身上,胃經可能存在的位置,範圍擴大至心包經都按上了,我沒有感覺到痛。就在這個時候,我哭了出來,原來我已經不痛了。那些時候,飽嚐情緒底下反覆作祟的鬼魅,試圖摧毀身體用以了結無盡的傷心,肉身仍在人間,但我做的是自己的鬼,是那道咒語,是那抗拒接受的人。
過去遺忘掉的,被現在的身體撿回來。揉到心窩的位置,有兩個指節深的朝肉裡陷進,我停留在那裡,等著痛甦醒。但醒來的是記憶,姑姑說話的聲音,變成我的,一字一句清晰在心臟規律的跳動裡,我說:「我和宥之間最重要的東西是,我是記得他所有美好的人。」
我帶著這份記得,閉上眼睛,鼓起勇氣一躍而進現在這個按揉什麼位置都沒有疼痛的身體,我接受了自己,完全痊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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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隻養在心裡的貓咪,在他的左邊,有一塊相信的地方,知道他有一天,會從心裡走進生活,就像所有寫過的字,都存在著成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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