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事情,我想要它被看見,和它需要被看見,是一樣的嗎?
寫下來就變得清楚,在腦子裡想卻不覺得有所不同。在書店裡翻開日本色彩圖鑑,前後手指掐捏住薔薇紅與梅紅兩個頁面,我看了許久,又移到不同光源下確認,後來問了朋友,說這兩色一樣嗎?朋友說第一眼看就覺得不一樣,但看久了就越來越像。而我的看見剛好相反,是直到問朋友的時候,我才辨識出不是名字上不同的色澤差異。我是得浸潤在事物關係裡一段時間的人,才能漸漸辨別出自己在其中與之適合的對待模式與關係,倒不是異同的問題,也可能是完全相同的,而短時間我察覺不出來。用劉的話來說,我是一個很慢很慢的人。
但是有些地方我是很快的,發生在我不覺得在其中是有需要做出選擇的時候,但那不見得是我不選或不創造選擇,而是有些時候沒有得選對我來說反而是最好的。像是和媽媽吃早餐。
我喜歡和媽媽吃早餐,早晨時間我通常精神最好,也是一天當中最感舒服的時候。和媽媽有很多話講,媽媽也很喜歡聽我說話,但是我漸漸開始不喜歡和她一起吃早餐。應該是說,不喜歡和她進行任何要綁在一起的活動。
首先,最明顯可究的是,媽媽會在吃早餐的時候一直和她的客戶聯絡。無論她當下是咬進一口蛋餅還是剛要拿起奶茶,都會在客戶訊息電話來時,毫不猶豫選擇客戶。一開始我心想如果這情況發生在我青春期,我們母女關係大概很糟,我會覺得媽媽在乎客戶比在乎我多。但後來發現,就算即將進入更年期前期的我,也不喜歡這種客戶比我更重要的感受,和我現在是什麼期根本無關。
我曾和自己討論,是不是太任性而沒有體諒媽媽的難,或者換位思考,如果我是媽媽我會怎麼面對。媽媽是在我成年以後,受舅舅請託,回家幫忙顧店,緩解人手不濟的一次救援家業的行動,才展開她目前職涯高峰的起點。起初媽媽還不願意,但我和弟弟都鼓勵她回去,想來也才一個月的時間,卻沒想到她竟一頭栽回她小時候最想逃離的家族鐘錶事業。外公的鐘錶店,在新竹城隍廟對街,已開業四十年,從街邊小店,拓展至原店址對面現在的旗鑑店規模,是當時的三倍大,期間產業興起蕭條輪流更迭,極盛時期,在新竹最繁榮的大路上,每走兩個街口,就有為不同族群設立的形象錶店。外公事業做的大,和外婆兩人白手起家,工作之忙,雖不是對小孩不上心,但媽媽說小時候要想見到爸媽就得去到店裡,那種老是感到不平衡而嘔氣於到底是事業重要還是我重要的心情,我現在也能體會。只是我不在新竹現場,我抗衡的只是眼前媽媽手裡我所不知來歷姓名的客戶資訊。
我好像並不是在計較媽媽的事業忙碌,而對於我們不自覺的忽略,而是被持有的比序,我覺得一起吃早餐的這一個小時裡,不是不能夠完全放下手機,暫不處理一個小時候再回覆也不會被拒絕的客戶訊息。因而,當媽媽今天又在為客戶是否要包膜手錶的事情,來回奔波於不同波長的電話訊息裡,我心裡下了一個決定,以後媽媽約我吃早餐,我不要輕易答應。但要多難或者是說多刁難媽媽,才能夠讓她得到一個月只能和兒女一起吃一次早餐的機會。
寫到這裡,我發現了我的鄉愿。正因為我理智上也清楚一個月就一次,而且媽媽特地從新竹回來,我覺得不舒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了。況且和客戶聯繫就是她的日常,她沒有需要為了一個月只出現一次的早餐,就戒慎自己的習慣。那我的就得被犧牲嗎?我找不出答案。只覺得如果對方不做讓我會不開心的事,我就不會不開心的幼稚,沒辦法說服我。而我又對於因為無法接納媽媽的行為就拒絕一起吃早餐的選擇不快。我是想和媽媽吃早餐的啊,但我不想媽媽在吃早餐的時候分心做別的事情。
今天的早餐,沒有意外的又是同樣的開場走進大同小異的結局。我載媽媽往高鐵的路上,想起星期一見面的朋友,說起她在台南的家在改建,已經搬到學校宿舍住一個月的事情。她給我看了她新居的模擬示意圖,工業風的樣子像是她在竹科工作的弟弟在新竹家的樣子,我苦笑的問她說,啊妳在哪裡?妳在自己的家,卻沒看到妳耶!朋友笑笑沒說什麼,如果是我,我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說。台南的房子,決定要買時,頭期款是弟弟出的,每月的房貸朋友繳,房子不確定是寫誰的名字。弟弟將台南的居所,當成休假來訪的民宿用,一年拜訪數回,比他回高雄探忘爸爸的次數多。朋友則是週週都回來,陪爸爸逛市場,吃食看病騎電動腳踏車,這些時光裡與共的身影,弟弟一年三節只會現身兩回。我把故事講在後面,說給媽媽聽之前,我的開場白是,因為我是女兒。
因為我是女兒,所以我做這些?意思是我不願意做這些,還是因為我是女兒,所以我必須做這些。因為我不做弟弟也不會來做?就算是如此,我也不用把自己帶入這個設定。我還是想錯了,我不是因為女兒的關係才做,而是因為我也想和媽媽在一起做很多事情,只是我不喜歡某一個面向的干擾而已。
晚上和朋友吃飯,出發以前,先送媽媽去高鐵,她要和朋友去花東旅行,認識彼此三十年的她們,這是第一次一起出門玩耍,對向來總怕東怕西怕麻煩尤其怕遠的媽媽來說,是一趟難得的成行。回程的路上,我先是回家,還沒有要赴約,但眼淚就一直不停的流出來,我知道裡面有難過,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我前去晚餐相約的地點,騎車途中我又開始掉淚,是有一種在心裡嚎啕的感覺,想起第一次見到朋友,在回程高雄的火車上,我也是哭到我自己覺得沒有道理,雖然我自己知道原因。
但是見了面很開心,本來我蠻緊張的,但我想到朋友第一次見面說她會緊張的事,我覺得好可愛,就也不在意自己是否還在緊張裡。我的餐食來的比較慢,但幸運很快,因為朋友都在吃東西,我就有時間講自己的事情。我喜歡的作家,莫名其妙的共時性在一前一後都開始自由書寫,而我都有被帶領過,就有機會來講講每個人帶的方式與我感受到的不同與相同。一起晚餐的朋友是其中的一個帶領人,她說在帶文學營的時候,就像是我曾參與過的工作坊的放大版,只是她不見得能照顧到每一個人,但她盡可能的,在對一個人說話或是回答問題時,對象儘管是一人,但她是在對每一個人說與回應的。
朋友這樣說的時候,就像我讀她的文字,是腳踩過土地,我知道那是土地,但我不需要土地這個詞來指稱或說明。我能說我懂她在說的意思,但我沒有語言可以或者是需要表達出來,而我想細究這個話題,我就試著把它說出來給她聽,是不是我理解的概念。突然,我在一個明白之間閃過上寫作課孩子的臉,我以為是拒絕的反應並不是拒絕,而是察覺。
因為我對小孩的提問裡,並不是真的想要知道他的回答,只是引薦我可以搭上我想要他們做的事的橋樑,我以為我在和他們聊天建立連結,但小孩接受到的訊息是我的企圖,因為裡面並不完全真誠,而他們是知道的,所以反應出的不表態與意興闌珊裡,是他們回應我的自我覺察。
我就想到了媽媽。我一次也沒有真誠的在乎過,她在自己喜歡的工作裡,所發現對自己的認同。因為我不在乎,所以我無法同理她與客戶聯繫之間之於她的重要。而這份重要的累積,其實是源自我也不在乎媽媽做為媽媽以外角色的她,需要什麼、喜歡什麼、想要什麼樣的對待,而當她在女兒這邊無從得到除了媽媽角色以外之於對待一個人的對待裡,她去發展了她能依靠的事情,她去長成她自己,在不是媽媽以外的地方多彩多姿又美麗,是我只願從媽媽的人設認知她也要求她,可是那裡面並沒有我對待媽媽本身的真誠。
我想明白這件事情的時候,正在洗澡,隨著水沖刷掉愈多,就有空間騰放新的體悟。在此之前,我在想一個已經死掉很多年的朋友,我幾乎每天都會想他,每天我都會在想到他的時候或平靜或不可扼止的哭一下。然後我今天想到他的時候,心裡有一份重要,很小但很堅定的跑出來讓我看到,我一直覺得這個朋友很美很好,他做過的事都非常小,不拿出來說也沒什麼重要,但是我覺得重要,不是對我一個人重要,而是這些很美很小他做過的事,我覺得對世界很重要,但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知道而已,不是因為朋友已經死掉了,他或許也不知道自己曾做過的事,之於看見的我是這麼美好,好到我想和世界分享,不是讓世界知道這個人,而是讓世界上的人無論在現在或是將來的時空,都有認識這個人所創造過的美好。
我在想這件事情的時候,無比真誠,我知道自己是真誠的時候是這種感受這個狀態,我很興奮也非常激動我確定要去做這件事情,然後,我第一個想告訴這份感覺與念頭的人,是我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