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宥編導讀《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銀翼殺手)》-不斷崩毀的世界,人也可以有夢想嗎?
(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1968)
傳說中,好萊塢在計劃開拍【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2)時,菲利普·狄克(Philip K. Dick,後簡稱PKD)就對劇組的改編感到非常不滿,覺得好萊塢在惡搞他的小說;但等到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接手這企劃,並讓PKD看到劇本與毛片時,PKD又感動得無話可說。
讀完PKD的原著之後,我大概可以想像這是怎麼回事了。
本書的背景設定在核戰結束後,大部分的人類都移民到了火星,靠著大企業生產的「仿生人」(androids)來開荒闢野。然而,由於新型的仿生人太過聰明,8名仿生人不甘於被人類奴役、遭受非人道的對待,潛逃到了地球,隱姓埋名地混在人群當中。
故事主要描述專門獵殺這些逃亡仿生人的賞金獵人,瑞克,從早上出門,接下了一個追捕六隻逃亡仿生人的任務,然後到隔天早上回家,這期間發生的故事。
沒錯!本書就講這殺手的一天,但「一天」這小格局的情節,就足以讓PKD問出一個最基本卻也最龐大的哲學問題:
「『人』是什麼?」
跟不久前讀的威廉·吉布森《神經喚術士》(Neuromancer,1984)相比,同樣是影響「賽博龐克」(Cyberpunk,或譯電馭叛客)風格的科幻經典大作,《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顯然好讀許多。
一方面,PKD的文風相當平易近人,且本書還有些輕鬆詼諧,就算不是很硬底子的科幻讀者,也能從那些性格鮮明的人物獨白或對話之中,瞭解書中的世界觀與價值觀;
另一方面,本書格局雖小、故事較單純,但許多情節轉折、超展開,卻讓有辦法讓人樂趣十足,PKD筆下那種疑神疑鬼、自我懷疑的詭譎氛圍,配上本書主角的一種「痞子」個性,即便只是一些內心小劇場的描寫都讓讀者看了不禁覺得有趣。
虛假的人性
不管東方、西方,哲學家都在探問,到底是什麼讓人類如此的不一樣?人類與禽獸的差異何在?
PKD用「科幻」的架構來提出假設:如果科技已經進步到,我們能製成生理結構完全無異於人類的「仿生人」,電腦程式已經可以模擬人腦的運作思考,那麼人類是否就不再特殊而神聖?
小說中的設定是,仿生人與人的差異在於,人有「同情心」、「感同身受」的情感,那是人造腦所缺乏的。(我們大可理解為西方古典主義所謂的「神性」、孔孟儒家所謂的「仁心」)
不過這種同情心,也在人類社會中鬧出不少笑話。像是在那動物都瀕臨滅絕的後核戰世界,為了滿足人類的「同情心」(以及虛榮心),飼養寵物變成了一種彰顯地位的時尚行為;沒錢的中產階級只好退而求其次,擺個電子動物在家裡做做樣子。而瑞克就是因為受不了家裡只有買電子羊,整天鬱鬱寡歡,希望可以飼養真正的活物,不惜接下這份危險的任務。
虛擬的慰藉
另一個有意思的設定:摩瑟教。
基本上有些類似基督教信仰結合VR科技,透過「共感箱」,可以一起去體會聖者受難的當下,且所有連線的信眾將同喜同悲、相互陪伴;這摩瑟教也因此擁有了種種「利他主義」的信條,大家都無條件去遵守,成了普世信仰。
如果說仿生人是理性到近乎冷血、沒有道德觀;那麼書中的摩瑟教就揭示了人類感性卻盲目愚昧的本質。某種程度上,「宗教的慰藉」就和書中的廣播節目、情緒調節器一樣,只是人類逃避現實、放棄思考的方法之一。
畢竟現實世界是如此的糟糕、令人絕望,嚴重的核汙染、極端貧富差距、孤獨……等,地球文明搖搖欲墜,窮人與低等人類只能在廢墟中等死。「有情感」的人類不如此麻痺自己,大概也過不下去。
老聖者摩瑟的形象,基本上是受難的耶穌與不斷推大石的薛西佛斯的結合:默默承受惡人的攻擊,不斷地爬坡,即使每次都落入死亡的深淵,又一次次地重新往上爬。
「希望」,這是本書藉「摩瑟教」給出的另一個對「人類」的定義。當你明知萬物皆有所終、人都難逃一死,可是卻依然心有嚮往,夢想更好的生活與成就(或養一隻寵物),相信自己是有某種「現實以外」的意義與價值的,這種「超越」(或渴望超越)的精神,正是人類心靈偉大之處。即便宗教是場人為的騙局、它們的教義與信條都是謊言,但我們心中的感受與想像,對我們自己而言卻再真實不過。
誰更「人類」?
各位可能注意到了,原文書名的問句「仿生人會夢想擁有電子羊嗎?」其實有雙重含義:
一方面,這在諷刺男主角瑞克(人類),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與同情心,煞有介事地照顧著電子羊,這樣附庸風雅的荒唐行徑;
另一方面,它也在問,沒有情感的仿生人,也會有夢想與渴望嗎?
瑞克追捕的那些仿生人,他們如此地想存活下去,不就已經證明了他們跟沒思想、沒自我的機器是有區別的嗎?還有仿生人想要站上舞臺唱歌劇、對藝術畫作心生喜歡;甚至因為對愛人感到生氣,而殺了一隻羊(?),這難道能說他們是沒有感覺的物品?相較之下,有些人類可以對仿生人極盡痛恨、鄙視之能,可以無情地將其蹂躪、姦殺,還依然心安理得,這又算人該有的樣子?
當那些仿生人拼死求生時,受資本與娛樂給豢養著的、坐吃等死的「人類」又算什麼呢?
種種跡象,似乎都在告訴主角/我們,「生命」的定義,似乎也不如我們所想得那麼簡單。
「人」與「非人」?這樣的問題或許當我們放下人類的狂妄自大後,就不再那麼重要了。
講到這裡,各位可能可以瞭解PKD對於電影【銀翼殺手】的複雜感受了。因為電影憂鬱、沉悶的調性,與小說試圖營造的荒謬、幽默與嘲諷,相差甚遠。
可是就整體來看,雷利·史考特與他的團隊,又完美地呈現了戰後末世那種陰暗、破敗的城市景象,故事的核心也完美地抓住了PKD在書中所探問的生命終極命題;且雷利與演員魯格·豪爾可說是用了更陰晦,卻更詩意的方式來重寫PKD的故事。
(結果就是,其實原著小說竟比電影來得更好懂、更有娛樂性一點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