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已經過去了,無論如何,我們都無法再回到那個時候。即便重來一遍,選擇那麼做的,還是會傷害的,依然會再重複。一個環節又一個環節度過,我們都將往新世界邁進。
然而,我卻是那個願意站在始位置,支持他的人。「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自己感到激烈的嫌惡。為什麼做得出這種事呢?我想。不過我知道,如果再一次把我重新放回一樣的狀況的話,還是可能重複發生一樣的事情。(54)」坦然地接受自己就是以惡形成的人,只是我(始)認為不是惡的惡,在這個社會的巨善框架底下,被給予了惡的稱號。還記得上學期末被教授說我是個「偽惡」的人,我便對於惡的追尋,在無形中成為在這個特定人生階段給予自己的一道課題。倒不是要很中二地仗著「我就是這樣的爛,不然你想怎樣」的態度讓人對我只剩疏遠,而是同與始那樣地,只是想要找回島本,找到可以抓到自己存在於這世界最核心價值的關鍵鑰匙,然後更成為自己罷了。
在與有紀子相遇,共組美好家庭,始的職業生涯也有了起色,兩間酒吧生意興隆,人潮絡繹不絕。他打造了一個使人進入「幻想」的人工庭園,這裡存放的都是他的喜好,包括最終在店裡與他重逢的島本。我們可以怎麼看島本這個角色?友人提出很有趣的觀察:「島本會不會只是始美好濾鏡底下的產物,只是他渴望的意象,執著的並不是『島本』這個人,而是『島本』帶給他的那些值得回味的過去?」我們只能透過始的視角認識島本,因此,我們所理解的島本,不過是被始深深仰慕所建構的慾望目標。甚至始對島本的愛已經來到了「渴望理解島本內心所想」的執著程度。後來與島本的幾次接觸,都讓始與死產生交集,並不是指因島本而死,而是島本本身與死有著難以想像的緊密糾葛,始試圖拉近與島本距離,從道德從現實從個人意志都更往唯有崩解的未來前進。「妳就在那裡。看起來好像在那裡,但妳或許已經不在那裡了。在那裡的或許只不過是妳的影子似的東西,真正的妳或許正在別的地方。或者在很久以前己經消失了。我對這些逐漸弄不清楚了。(189)」似乎道出始的無助。
最後島本與始的戀情曝了光。有紀子問始是不是想分開,始知道自己是不想的,那關乎他依然喜歡有紀子。人的感情,同時會在許多人身上留下點什麼,有時候是因為時間累積,有時候是因為初次見面產生的花火,但那不表示每一種情感都必然會發展成特定關係。真正必須在意的,是能不能專一地面對目前擁有責任必須付出愛的對象。
我認為村上的角色都有種過度誠實到不可思議的特質。始即使外遇,他還是能真誠地向有紀子傳達愛意,即使他知道欲傳達出去的心意未必是已經被他傷害過的人能夠理解的,始還是明確地說他是個害怕孤獨,也受夠孤獨的人,沒有有紀子,他就等於失去了一切。始的擔憂在《愛的藝術》中,Fromm提過:「察覺到人類的分離性又沒有透過愛來達成合一——這是羞愧的根源。它同時是罪惡感和焦慮的根源。(55,2021版)」人有很長一生要學習適應分離的事實,稍加掌控不好,更是容易引起焦慮。焦慮使人認為個體生命的走變只能獨自面對,而那往往是從未知產生的無限孤獨。始體認自身脆弱,但這無法改變他傷害有紀子、泉的事實。這是這本小說我認為非常矛盾的地方,但它確實也寫出了事實:當人們試圖在孤獨中尋找陪伴,在無意之中傷害了他人追求陪伴的權力,人人之間不過就是在傷害與被傷害中搶先奪得被保護機會,就算個人花費多少唇舌解釋這一切都是無異,無免於事實已經在某人身上留下深刻的傷。
「我不管到哪裡都只不過是我而已,我所抱著的缺陷,不管到哪裡,依然還是同樣的缺陷。不管周圍的風景如何改變,人們說話的腔調怎麼改變,我只不過是個不完整的人。⋯⋯在某種意義上,因為那缺陷本身就是我自己呀。(232)」始就是個客觀標準下的爛人,但是,誰能保證自己沒有變成始的一天?完整怎麼來的?成為完整的人就是好的嗎?我知道我達不到,所以我會坦誠地承認我也可能是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