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年輕、惶惑人生裡,有這麼幾個偏執的朋友,是天賜的福氣。
偏執友人生命力頑強。善良的心地是魔鬼氈的針面,無事沾惹世上略為晦澀曖昧的責難。
「明明是個男生,穿女用衫耶,好特別喔——」小小責難與揶揄就像灰塵,綿而輕,卡在鉤縫裡,難以清理。平時不搭理也就罷,累積起來,針鉤面無法再行貼束之舉,他以為自己壞了。於是,我有時會操起透明膠帶,欲剷除那些討人厭的塵埃。
「那就是討人厭!你不生氣沒關係,我替你生氣!」我罵罵咧咧地表達氣憤。他也只是笑一笑,說,這幾年他終於懂得為自己生氣。為自己生氣的感覺好好。
前文的「生命力頑強」,並非形容他外顯風風火火一如我。反而因他實在溫吞、寡斷再三,偶爾看了來氣。但我又隱約知道、辨認出了他內裡的火焰——他注視古董藏品的眼神裡有所癡狂,大手撫觸它們磕磕絆絆的傷痕,笑得像躲進永無島的彼得潘:一切藏品被停當妥貼,體積龐大的塊狀,片面的屏或扇之物,交錯排列;物件高低、質地濃郁與否,錯落有致。他無懼老得像附有神靈的物什,陳列、使用、珍視的同時,浸淫在我們此生未曾能抵的過往年華,致意一個又一個偉大的時代。
是那句老話:「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我知道他可愛,可愛得狠。他的癖與生命力如此頑強,我像荒野女巫般飢渴與嫉妒。然而讀懂他用光影替我構築出的畫面,自知在他的心臟裡,劃有小小的一席之地,遂感到無比心安、泫然欲泣。
去年仲夏剛搬進未打理完的新租處,心碎無以自持之際,和他通了電話。作為一名知曉我執的稱職好友,他勢如演唱會的人海,鼓譟我唱完一曲〈無人知曉〉。接著在我精疲力盡、沉默喘息之餘,悠悠說起他的「無癖」:
他懷疑愛情是一種虛幻、空泛的神話,並不存於人世。世人歌頌之,追捧之,無非從來沒得到過。他說:「若今天,我向他說了我愛你,實並非對他動情、為他痴狂,而是我好開心有你,我很珍惜我們相處安適、貼心的日常。」
作為有病識感的個體,陪伴、相視而笑、今天吃藥沒?就是實打實的愛情,強過高速公鹿出車禍差點送病院。所以他說自己無癖。
這對我一個浪漫無處消磨的人來說,簡直是天打雷劈的當頭棒喝。
透過話筒,相隔幾百公里的空氣造成的沙沙聲,流瀉進我腫得像金魚的眼。揉了再揉,彷彿看見溫柔的他對我寬容地笑。金粉。小精靈。癖得潘。
「我也很難想像妳狂熱、偏執地追著某個對象如此多年,玫瑰色濾鏡視野的世界。」
後續對話是什麼,我其實記得不清。大約是每個人活著的姿態各不同,修的職業與任務不同,打的怪不同,形形色色,各有奇趣。電話最後,他忽然告白:
「妳的存在對我來說就像一棵大樹。光是沒事貌、佇在那裡,就撐起一片天地。而我在妳的枝枒上眺高、遮風躲雨。知道妳活著、活得像妳自己,我就覺得好。」
我何德何能咧。不說了,我又要去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