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天色還很幽暗,我站在外傷區的重症床旁對著李太太說:「等一下,孩子們如果來了,記得,讓他們握住手就好,千萬,千萬,不要讓他們把被子掀開。」
李太太握著李先生的手,淚流不止地看著頭臉早已腫脹變形的他,頭也不抬,不看我的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我們都知道,那薄薄兩床棉被底下蓋著的綠色中單上,染著已經變暗的血,血下是曾經被我跟胖虎學長打開過的胸口,早已變形扭曲的胸口,我下刀後劃不過去,只能由胖虎學長拿大剪刀硬將肋骨剪開做急救止血的胸口,而我和李太太都是將胸口打開的共犯,手術同意書上簽的是我們兩個的名字。
開胸?不開胸?
身為醫師的我,和同是醫療人員的她,我們都知道遭受鈍傷的到院前無呼吸心跳病患做緊急開胸手術的存活率有多低,但看著已經放了兩根胸管,電腦斷層裡卻還是滿滿的氣血胸,血氧濃度始終只有不到70%,血壓只在50mmHg左右飄移的病人,突然間又失去呼吸心跳了,我們還是選擇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上了我們的名字。
因為如果病人都已經這麼努力地從一開始昏迷指數就只有最低的三分、血壓只有90mmHg不到,這麼差的情況下,還能撐了一個半小時,從郊區的醫院轉到我們醫院來,然後在到我們醫院前10分鐘才在救護車上停止呼吸心跳,又在我們急救了一個小時,打上骨針、綁上止血帶、放上胸管又不間斷的輸血之後,奇蹟式地恢復呼吸心跳,甚至還努力的撐到做完電腦斷層,確定主要的問題是在胸部之後才又再次呼吸心跳停止,不試圖再為他多做些什麼,感覺很對不起他。
但我知道我唯一還沒做的就是開胸了,可是我也知道到院前呼吸心跳停止的鈍傷病人,開胸急救的存活率很低,甚至也有論文不建議的,所以我猶豫了,只是我也不知道如果不開胸,下一步我還能為這個病人做什麼,我無助地一邊CPR一邊看著擔任外傷小組leader的胖虎學長,學長說:「能做的我們能做了,唯一沒做的也只有直接在急診開胸了!可是他是鈍傷,就算開胸的機會也不大,不過他這麼年輕,體能應該也不錯才能撐到現在,說不定......,不然妳去問問看家屬,家屬如果想拼,我們就開吧!」
我幾乎不抱希望地問李太太:「開胸只是拼個機會,有可能根本也不會改善,這樣,妳還要拼看看開胸試試看嗎?」
她流著淚卻無比堅定地說:「試,試,只要有可能有機會,我都試,我捨不得他啊!拜託妳們拼看看,他不能就這樣放下我們走了啊!」
於是我跟胖虎學長,把李先生的胸口打開了,然後奇蹟似地,先前始終無法突破70%血氧濃度回到了93%,血壓也回到70mmHg了,只是儘管我們毫不間斷地全速輸著血了,血壓還是始終無法突破70這個數字。
然而這樣的開心,並沒有持續多久,當腦神經外科的醫師接到照會下來,他說:「雖然腦部沒有出血,但是腦部灰白質交界的界線都消失了,代表缺氧得很嚴重,就算妳們現在讓他活下來了,他是比植物人還不如啊!很快就會腦死的,不出兩個禮拜就會死掉的。」
在做了這麼多的努力之後,事實依然是這麼的殘酷,接著下來的胸腔外科醫師問:「這樣,妳們還要讓他進去開刀嗎?他有可能根本沒辦法脫離這些儀器,有可能只要一離開急診就沒有了!」
我以為同為第一線醫療人員看慣生死的李太太會如先前一般的積極堅強,沒想到在聽完兩位照會醫師的解釋後,她崩潰地哭倒在我原本以為會更心碎的她婆婆懷裡。
妳知道嗎?妳知道嗎?妳知道嗎?不,我不知道。
李先生的機車直接被撞成兩半,而對方是酒駕;他左半邊肢體的骨頭都碎了,就像是布娃娃一樣的軟
成年女性震耳欲聾的嚎啕大哭聽著令人無比揪心,但看著又開始往下掉的血氧濃度和血壓,雖然明知很殘忍,我還是得帶上名為專業的面具走向李太太,告訴她們這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雖然我們幫李先生開完胸了,血氧跟血壓也曾經變好過,但很快又變差了,加上他腦部的情況實在不樂觀,妳們最好要有心裡準備。」
那瞬間我覺得我像是行刑官,冷靜而殘酷地宣判著一個人的將死。
李太太抬起頭來對我說:「可是我捨不得啊!我捨不得啊!他怎麼可以這樣就走了?妳知道明天是他大女兒的生日嗎?妳知道他就是為了他女兒的生日跟分隊同仁換班,提前一晚趕回家的嗎?妳說我要怎麼放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些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跟我交班的醫師說,李先生到他們醫院的時候,昏迷指數就剩下最低的三分了;我只知道,那位醫師說,他把他們醫院所有的血都給了李先生,只求他能順利轉到我手上來求個機會;我只知道剛剛來的警察先生說,現場一片狼藉,對方的車頭全毀,李先生的機車直接被撞成兩半,而對方是酒駕;我也知道,李先生左半邊肢體的骨頭都碎了,就像是布娃娃一樣的軟;我更知道李先生的時間不多了,因為螢幕上的血壓和血氧一直提醒我這件事。
所以即使我知道背後的故事,我還是強迫自己無情地開口:「妳自己也是醫療人員,妳應該也清楚,這種重大外傷失去生命徵象後能夠恢復呼吸心跳有多困難?而恢復呼吸心跳之後在這麼嚴重的情況下,能夠撐這麼久又有多困難?或許他就是知道妳很捨不得,所以很努力很努力的撐下來了,想要多陪陪妳一點!可是妳也知道的吧?這樣一直撐著其實很累很辛苦,如果還有什麼人是他牽掛著的,讓他們趕快來吧!」
李太太說:「我知道啊!我知道啊!妳說的我都知道啊?可是妳要我怎麼跟孩子說?我要怎麼放手?」
我嘆了口氣說:「那,妳再想想吧!再陪陪他吧!跟他說說話好了,聽覺是人體最後消失的感官,把妳想跟他說的話都說吧,妳說的話,他能聽到。」
我轉身離開時,我看見在旁邊一直聽著我們對話的住院醫師學妹,擦著眼睛走進準備室。
最後三個小時
姊姊跪著匍匐到床的另一側,跟媽媽妹妹抱在一起哭著,一起拉著李先生的手喊著爸爸,一直不停的道歉著。
當病人血壓剩下40的時候,我又去請李太太要有心理準備,要把所有想見李先生、李先生想見的人都趕快找來了!
我覺得李太太和她婆婆一定很討厭我,我彷彿死神手上那把鐮刀,隨時都準備揮下切斷她們此生的牽絆。
李太太擦乾眼淚說:「醫師,能不能再幫我們撐一個小時,孩子們要過來了,再撐一個小時就好,讓孩子們能看他最後一面!」
我看了看螢幕,有些艱難地說:「40的血壓要撐一個小時,有些困難,我只能盡力,其他的就看他自己了!」
約是國三年紀的女孩,先是牽著看來像是國小低年級的妹妹走進外傷處置室,看見了爸爸就拋下妹妹直奔床前,顧不得這年紀該有的矜持,就直接跪在床邊哭著述說自己的不是,不該任性地叫爸爸提早一晚回來陪她,不該耍賴堅持爸爸今年一定要回來。
還搞不清楚狀況睡眼惺忪的妹妹,看著躺在床上卻頭臉腫脹的爸爸,似乎感到有些陌生,傻楞楞的站在原地。
或許是看到妹妹的狀況外,李太太一把就把妹妹拖拉到床旁,噙著淚大聲對她喝了一聲:「跪下」嚇得妹妹膝蓋就直朝地上落下,也「哇!」地一聲哭出來了。
李太太又是心疼又是自責地也跪下抱著妹妹柔聲地說:「妳如果有什麼話,想跟爸爸說,現在趕快說,不然以後就沒有機會說了!」
聽到這句話的姐姐哭聲更響了,她跪著匍匐到床的另一側,跟媽媽妹妹抱在一起哭著,一起拉著李先生的手喊著爸爸,一直不停的道歉著。
後來,李先生的心跳就從原本的100一路往下掉到剩3、40了!然後就卡住了,莫名的就停頓在這個數字好久,好久,直到他的親哥哥從外縣市趕來,握著李先生的手,哽咽對他說:「阿弟,你放心吧,弟妹跟兩個孩子我會幫你照顧好的,我不會讓她們吃苦的!」後,李先生的心跳才又繼續往下掉,掉到哥哥又重複保證了一次,心電圖才不再有跳動。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沒有和胖虎學長值班,我應該是不會幫這個病人開胸,病人也不會多了最後的那三個小時跟家人相處,雖然對我來說最後的結果是一樣的,但是對他的家人和兩個孩子來說,多出來的這三個小時的意義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吧?只是下次遇到類似的狀況時,我會再次勇敢的選擇開胸嗎?還是只會選擇當冷靜的行刑官呢?
其實我到現在還不知道.........
相信奇蹟的人
因為碰過神奇的事,因為見證過奇蹟,所以相信奇蹟,所以不想放棄,所以如果可以,還想再為病人、為家屬多做些什麼。
這篇文章,藍寶主任看完之後,寫了這樣一段話「困難的是即便我們受了這麼多訓練,我們碰到futile care(無效醫療)與否的問題,還是沒法放得開,只因為我們碰過神奇的事⋯⋯。」
因為碰過神奇的事,因為見證過奇蹟,所以相信奇蹟,所以不想放棄,所以如果可以,還想再為病人、為家屬多做些什麼。
有人說很多醫師不願意放自己手上的病人離去,是因為他們覺得病人的離去就代表了自己的失敗,但有些時候,我們只是和家屬一樣,也相信奇蹟,期待奇蹟⋯⋯。
本文於2021年12月4日發表於《瓦肯人的碎碎念》粉專 https://www.facebook.com/kmuhtraumateam/posts/436006104585923
文中之人物背景均已經過去識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