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JOVA;2022/2/24
順著斑駁濕滑的石階信步而下,歷史的拱門靜默守候,兩旁破敗的房舍與遍地殘缺的生活物品,訴說著那個曾經繁榮的林業時代。初次接觸山林中的遺跡,是在1年前的大元國小,走訪那個因林業而興盛一時、如今則沉睡於蔓草間的寂靜校園。
與遺跡的初見,是震撼的、是感動的、是驚異的、是五味雜陳的,彷彿將舊時光凝結在山中一般,所有的故事都深刻於土地之上,所有的悸動都直竄入內心深處。僅只一瞬間的會面,就讓原先對於古道、遺跡近乎無感的自己,深深喜歡上那種彷彿欣賞著平行時空,並試圖遙想當年景況的興味。
視線穿過遺跡內遺留的窗框, 彷彿正凝視著那個已逝的平行時空(Photographed by Fely)。
那時我剛考上社團的嚮導不久,也是我較密集上山的開始。在大元國小後,又接連閱覽了丹大、萬榮林道的林業興衰,欣賞了苗栗紅毛山一帶伐木鋼軌與纜線的滄桑,也見證了加羅神社遺跡的深邃宏偉。歷史遺跡之於我,也逐漸從原先僅是草草一瞥的陰暗角落,轉而成為吸引我上山那道光芒之一。
加羅神社散落的老藥罐,靜臥於草叢中數十載卻仍熠熠生輝。
繼上一篇解釋來龍去脈的文章,事發當時的我,正漫步於陽光爛漫下的神社遺址,閃閃發光的藥劑瓶罐在我眼中,猶如兒時在沙粒中看見的閃亮玻璃珠子般緊掐著視線,耀眼而無法忽視。也正如同前文所述,這些酒瓶、遺物、「垃圾」們,具有遠超過其本身價值的故事與脈絡,就像有人能夠從動物的排遺、足跡、咬痕等訊息,推測這隻動物的移動路徑、生活習性等資訊般,這些古物同樣能讓我們看見那些已逝去的風華年代。
猶記去年聖誕,一行人攀上了謎霧繚繞中的陡峻稜線,赫然聳立的巨大木製支架如山中巨人般俯視自己的撼動,以及細看腳邊散落的機具零件,斑斑鏽蝕下的每一道缺刻紋理,都如同一行行饒富深意的字句般流轉詠唱。即使事前對於這些遺物的理解或許不足,就算是回家後才上網惡補著功課,第一眼看見這些遺物時,總還是會被那龐大的歷史洪流沖得發楞。
倏忽立於林間的索道支架,如迷霧中沉睡的巨獸般俯視著眾人。
霞喀羅事件的發生令人感到震驚與不捨,主辦公司第一時間的回覆更使人震怒。不諱言的,我相當喜愛、並珍視這些遺跡,我並無法要求其他人都得同樣重視這些事物—也沒必要如此,但主辦方明知其可能性卻仍刻意忽視的態度,與事後處理的輕蔑嘲諷,使人難以壓抑對於此事的哀悼與對主事者的憤慨。
然而,真正讓人心灰意冷的,我想仍要屬各大討論版的留言爭論。我確實帶有自己的主觀,我想留言區的每位也都一樣,但一再地看到「原來隨便丟個垃圾未來也會變成遺跡」、「垃圾放了一百年也還是垃圾」、「只要是日本人丟的,大便也能變黃金」等偏頗言論,仍不住深感詫異、無奈。當然,許多支持酒瓶為文物的群體,在批評時同樣毫不留情,但如此情緒化的發言並無法改變任何事,若真的有心討論,像是台大考古、馬雅國駐台辦事處等單位發出的聲明呼籲,態度明顯開放許多,也給人開放討論的空間、肚量,值得我們學習效仿。
任何的改變都始於良性的溝通,對於文物見解的分歧令我意外,但各種主觀言論的抨擊爭辯更是難以言喻的悲哀。這一切的爭議,我認為台灣368公司難辭其咎。從影片回復的毫不客氣、到執行長對關心的群眾輕蔑嘲諷、以及最後雖發出了道歉聲明卻仍在留言區冷嘲熱諷的公司創辦人,讓人難以對該公司產生絲毫信任,處理問題的態度與方式更是難以理解。對於文物保存的關注是這次事件的導火線,但真正引爆論戰的那一把火,主要仍是主辦公司自己點上的。
但究竟為何區區三個破酒瓶,最終能引起如此大的論戰?以筆者個人的觀點來說,這些酒瓶、遺物、斷垣殘壁,就是在「山」這座大型歷史博物館中書寫著故事的文字、頌唱著傳說的音律、放映著老時光的幻燈片。如何解釋這些老物,取決於個人的意志,但我屬於、也知道有同樣一群將情感寄託於這些物件的人們,看到遺物時閃閃發光的眼神,有如正穿透時間的迷霧、悄悄窺見那早已於人間消散的年代般閃耀。
腳下的殘破鐵道嘎嘎作響,鋼軌逕直地穿入旋轉上升的濃霧深處,走在山嵐繚繞的萬榮林道上,我們正探向那白紗之後的廢棄工作站。飄盪的霧水悄悄散去,遠方的山景點綴著縷縷雲彩,堆疊的廢棄木料與金屬零件散落於門外,曾經熙攘的高登工作站,如今已是來往山友的棲身之處,外頭的鋼骨、鐵桶、絞盤、與來時微微顫動的老鐵軌,卻還熱切的敘說著風光的過往。
自高登工作站內向外望去,殘破蕭條的景致卻仍熱切的敘述著往日風華。
髒兮兮的指尖輕輕捏著一張滿是皺摺的紙條,「浮雲掃退終無事,可保禍患不臨身。」海天寺的籤文深刻於心底,舊物獨有的潮濕氣味竄進鼻腔,隨後逐漸化為一種帶著回憶餘韻的酸甜氣息。曾經的人將此視為情感的依歸,如今的旅人則從那層疊累加的情感中,獲得繼續前行的力量。而這也是我喜歡遺跡的理由之一,往日的回憶遺留在物品上,透過這些物品,來者在受到觸動的同時,也於此留下新的記憶,彷彿透過那跨越數個時代的老物件,能讓時空交錯的我們相互連結。
年久失修的海天寺,曾是在此工作的工人們共同的回憶。
遺跡之於我,是深邃、悠久、豐富、而又引人入勝,我喜愛遺跡帶給我的想像與情感流動,也樂於欣賞其呈現的蕭瑟之美。荒涼、蕭瑟、殘破之餘,卻又極富韻味,猶如歷經風霜的老年人臉上盤踞的皺褶般,深刻而沉靜。
「那麼對你來說呢?這些遺跡或遺物,帶給你什麼樣的感受?」
靠著剛讀完本文草稿的Fely,我有些打趣的問道。
「... 我覺得我看遺跡的時候跟你不一樣,我並不會去想像以前這裡多麼繁榮、或者以前的光景應該長成甚麼模樣。但我喜歡遺跡,就像尋寶一樣,找到時會令人驚喜、會覺得開心,就像山裡的寶藏一樣。」
是阿,又何嘗不是如此。同樣的事物、在同樣喜愛他的人眼裡,也能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樣貌。山林裡的遺跡之於我,或許是能睹物思情的端莊文物,而之於Fely,或許則更像是平時難以見得的稀世珠寶,挺過了風霜、見證了歷史。一個超越了時空的物件本就因時代背景的不同、因觀賞的人不同、因審視的角度不同,而有著不同的面貌。這些被我們定義為「歷史遺物」的物件之於我、之於Fely是這個樣貌,那麼,之於你,又會是甚麼樣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