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6.15
夏日的蟬鳴,似乎是離別季節最佳的奏鳴曲,略帶酸澀的風帶來淡淡的離愁。在這樣一個適合告別、卻也適合開展的時節,連著兩篇文章都是為了離別所寫,只不過這次的對象,是我進入大學以來最心心念念、也最難分難捨的—登山社。
這或許是我寫過,最難以落筆的一篇文章,甚至在吐出了整整三個大段落的文字後,我仍不確定自己究竟希望這封「信件」長成甚麼模樣、或傳遞何種情愫。這個地方給我的太多,而我想反饋的,則太促繁不及備載。於是我肆意而為,試著讓文句引導自己、讓心境恣意流竄。這是一段「人與人、人與山、山與山之間,碰撞、激盪」而成的故事,也是我在此處待了四年後,最深刻的體悟。
「畢業快樂!」
放眼滿是身著學士服拍照的畢業生,師長、同儕間的道賀在校園中迴盪,木材包裹的暖色教室內坐滿與會的學生與教授,而我並不在那兒;專討結束、鬆了口氣的片刻閒暇,大家相互道賀,呼喚著身旁同窗四載的同學招呼著彼此,匯聚在系館門口合影,我卻依舊選擇了缺席。缺席的,不只自己的畢業典禮,更包含大學期間一次次的系上活動、聚會、以及無數堂總得強忍睡意熬過的必選修課程。缺席的,是我屬於森林系學生的大學生涯。
早已不記得(或該說壓根兒不在乎)當時的自己身處何方,但若不是身處山林,我想便是浸淫在山社的餘溫中罷。人之所以出席—我指的出席,非單指個體的出現,而更是指我們所選擇的道路、身處的階段、與心靈上的依歸—往往基於「必須」或「認同」,選擇缺席,是因為參加畢典並非必須,而我也並未從中得到過認同。又或者該說,真正認同我、也使我認同的所在並不在教室、在系館、在同學間,而更在那深邃的溪谷、悠遠的山稜、與粗糙的岩礫間。
坐在塑膠椅上有些尷尬的笑著,眼角餘光偷偷觀察起教室內的其他人,投影機投出的光線忽明忽滅,那是大一加入社團前,參加了山社迎新影展的我;小心翼翼地踏過溪澗,深吸氣時,充滿林木與土壤香氣的濕潤空氣盈滿身軀,那是第一次重裝登山刻下的回憶;乾柴燃燒的氣味染上乾涸的喉腔,瑟縮在樹根形成的凹坑內,那是考取社團嚮導的必經之路;用力踏緊腳下的鬆土,放眼望去盡是密不透光的植被,那是我的第一支探勘隊伍,也是與女友交往後第一次一同上山;顫巍巍地踏上滑瀑,流水不時噴濺著面龐,那是第一次作為攻擊手登上八米瀑布;最後、卻也不是最後,雙手環抱,仰望著壯麗的銀河,在水鹿環繞下暢談,那是成為領隊後第一次回歸開隊嚮導的身份,走入如夢似幻的高山谷地。
在山社經歷的種種自腦中飛逝而過,那是我這四年光陰的集結,也是現在的我之所以為我,所依靠、仰賴的「根」;與此同時,更早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未來的我所希冀流向的、一切夢想的「源」。
早在進入大學就讀前,就已從MIT台灣誌等行腳節目上萌生了對群山的想像,也期盼著總有一天能加入那群扛著重裝穿梭在崇山峻嶺間的身影。高中以前忙於課業、科學競賽的生活填滿了每一分空餘,畢業後、休學期間的攀樹工作與實習,則以另外一種引人入勝的方式,填補了內心對於山林的渴望與空缺。入學前的幾個月,意識到這似乎正是絕佳的機會—一直以來總希望以較有系統的方式學習、接觸登山,並有充足的機會進一步深入,而擁有數十年傳統的登山社教育體制,似乎正是當時所尋求的極佳歸宿。
惴惴不安地、在第一個學期開始沒多久的一晚,我選擇踏入登山社的迎新場地—當時的自己遠不可能預見,這個在當時感到些許躊躇的決定,將徹底改變接下來4年、甚至畢業後的人生。在一生做的所有決定中,我不敢說這是最重要的幾個決定之一,但他確實改變了自己靈魂的形狀—又或者該說,揭露了某部分從前未曾發掘的形貌。
那晚,我報名了當學期的迎新隊伍、也是這輩子第一次接觸的登山路線:羅馬縱走。回想起來,我的第一次登山經驗似乎並不那麼充滿愉悅、未若預期般地充滿啟示與感觸。揹著背負系統略顯簡陋的登山包,初次的重裝體驗壓得雙肩生疼,未曾接觸過的運動型態也讓呼吸與腿力面臨嚴格的考驗,讓當時對自己的體能還算稍有信心的自己受到一定的打擊,而今細數當時身上的裝備與身心狀態不免為之莞爾。但或許就像登山家張元植在「群山之島」所說(註1):「這跟不同的人會被甚麼東西召喚有關」,我恐怕不會言之確鑿地表示當時的自己感受到什麼群山的召喚或感召,但也許在內心的某處,我確實被山、被人、被這群因群山而匯聚的人,所打動了。
註1:原句出自台灣登山家張元植於劇集「群山之島與不去會死得他們 第二季」第二集的一段訪談,「這跟不同的人會被甚麼東西召喚有關,可能佳珊她也碰過一些高海拔冰雪地,但她最後選擇被溪谷給召喚過去」。文中提到的登山者李佳珊為台灣溪谷探勘、溪降的代表人物之一。
不知為何的,在似乎並不美滿的迎新過後,我仍毅然決然地選擇留下,且幾乎是同時決定了考取社團嚮導的志向。然而在考嚮導的路上,我的起步並不順遂:由於大一期間忙於系上轉組、以及在嚮導考前意外受傷等因素,大學的第一個年頭,我只參加了一支迎新隊、一支溯溪隊、以及一支撤退的長天隊,直到大二將傷養好後才開始全心投入山林。第二年開始的發展有如火箭升空班疾速推進,接連的出隊過後,我順利考上嚮導,也累積了更多隊伍經驗,並在大三上學期意外升上領隊、成為社團的嚮群長。
在這段期間裡,我跟著社團的腳步接連接觸了攀岩、溯溪、探勘等活動,登山的型態與面向也逐漸向外拓寬。入社前對於高山的美好想像中,逐漸混入了古道遺跡的尋訪、披荊斬棘的探勘、與激流峽谷的衝撞。接任幹部後日漸繁重的業務與逐日升高的上山頻率,讓山支配了幾乎所有的課餘時間和精力,對於相關資訊的觸角也越深越遠。
自第一次踏入山林以來,超過4年的光陰轉瞬即逝,未曾重裝徒步的登山菜鳥,完成了數次長天數的縱走、幾次探勘、以及數條溪谷的溯行,甚至在今年年初,又往越野跑的方向開出一條新支線。或許早在認真考嚮導、甚至參加迎新隊伍時,自己的一切便開始與山變得密不可分,越往下探,就陷得越深,直到再也無法抽身。
社團取代生活的重心,群山的召喚早已變得清晰、甚至轟然,而我欣然接受這感召。曾在製作社團活動影片的過程中寫道:「我們選擇用雙腳一次次的深入這塊土地的更深處,一次次的嘗試用走過的路,換取與這塊土地對話的機會」,「是這塊土地,給了我們接近山的機會,是我們自己,選擇去探尋這些山稜,是這些山稜,將今天的我們聚集於此。不是我們選擇了山,而是山在我們選擇的同時,也大方地接納了我們」。
曾經的我選擇了山林,而山大方地接納了我,我因此認識了一群畢生難忘的人,更由此展開了嶄新的人生篇章。傳統的山社或許有種魔力,即使在資訊爆炸、登山自組團極為常見的現在,仍能維持著老派的傳承模式。從60年前創社開始,無數人在這的地方來來去去,第一雙手創造的願景傳遞了一個甲子,如今自我手中接過、再遞出。第一年睜大的雙眼,望見以往學長姐無悔的付出;第二年清明的雙耳聽見了新生的期許與身分變化帶來的責任;第三年尚未安定的心,感受到那數十載堆積而成的情感洪流;第四年仍在成長的靈魂,懷著感慨、懷著不捨、懷著牽掛、卻也懷著釋然地,托出交到手上後又混入了自身情感的那份越發濃厚的情懷,並在往後的人生中,又一次地選擇朝向這條不歸路的更深處行去。
我向來都是很容易受到人群影響的人,總喜歡跟周遭的人做相同的事,享受那種一群人共同努力、彼此建立交集的感覺。之所以在山社待滿4年,起初也與這樣的原因脫不了關係。尤以山社這樣的地方,社員間的情感似乎往往更深:一方面,大家都是上山下海、出生入死、具有深厚信任關係的夥伴,另一方面,山社的知識與技術多是一代代傳承下來的,因為學長姐的帶領,我們得以安全地享受山林,而後當我們成為了學長姐,自然也樂於分享這份當初得之於社團的恩惠。
依然記得第一次溯溪,看著Eating學長攻擊地形的背影,是他將我拉進了技術的世界,讓我得以在大三成為社上主力的攻擊手,隨後再將棒子交到一身怪力的學弟Yofu手上。山社的傳承就是這樣,就像樹木層疊累積的年輪、像峽谷壁上溪流逐年刻劃的痕跡、像先民在山中開墾的道路遺跡,每個曾在此處的人都將留下自己的身影、意識、和記憶,最終堆疊出這個稱作「山社」的整體。有山、有人、有山與人之間的記憶,這才是山社之所以為山社、我們之所以為我們的真正鍵結。
再好的戲都有散場的時刻,但山社並不完全相同,曾經的人散了,後續的人捕上,山社仍在、我們的精神仍在、我們也仍在。從最初跟著大夥上山、曾任為山與人群密不可分,到了將要離別的這個時刻,山沒有改變,但我面對、解讀的方式卻變了。我仍沉溺於山社的情網中,「My lungs just can't take it but I keep breathing you in. (註2)」,但與山的對話模式,以及山稜給予的,卻似乎突破了山社所能給出的框架。
身為一個徜徉於戶外的登山人,我始終相信山社是一個極佳的開始,更是一個難能可貴的歸宿。無論是知識、技術面的充實,抑或是感受、精神面的沉潛,山社所能給的都遠比其他地方更多。但這也始終存在缺憾:系統的封閉性與固守性。社團穩定、謹慎的取向,以及一代傳一代的模式,總讓不少人不得其門而入,或在期間受挫後徹底切割,相對繁瑣的機制,也讓風險的管控始終趨於保守。而這部分上也造成了自己心境的改變。
溯溪的前輩曾說過:「找到一起溯登的人,遠比溯溪登本身要難」。即使是山社這樣的地方,當決定踏入風險更高、技術性更高、回報與投入更不成比例的領域,身旁能夠同行的人依然少之又少,但這四年生活給予自己的刺激和思考,還是讓我義無反顧的畫出那象徵孤獨的藍圖。或許,這便是山社給我的最後一份禮物。
我仍深愛著這個地方,只是散場的時候到了,我也必須暫時別過,待未來的某個時機到來,我將毫無保留的再度為這個地方付出一切。
歌詞出自Martin Garrix與歌手Clinton Kane合作的歌曲"Drown"。
要感謝的人太多了,所以就謝天吧。
要感謝的人確實太多,但我仍想盡可能的列舉,也藉此稍稍表述我對這個地方的感激:感謝山、河、與谷,是你們讓我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另一個美得屏息的樣貌,更讓我對未來有了嶄新的期待;感謝我最摯愛的登山社,是你讓我找到了大學的依歸,有了每天努力生活的目標;感謝學長Eating,將我拉進技術領域,找到自己最喜愛的路線風格;感謝🐒學長姐,讓我看到了攀岩的可能性;感謝學長Bing*2、擎天崗、和花花,有你們的隊伍總是很安心;感謝學姊Wendy,因為有你的信任,我才有機會成為嚮群長;感謝曾回來支援甜甜圈谷的兩位攝影大哥,讓我見識舊領隊時代的驚人威力;感謝山社招財貓,有你的隊伍實在有趣的直視。
當然,也得感謝被迫從我手中接下響群重擔的Apple,你是一位非常謹慎、有原則的嚮群長,保持你的敏銳度,那是得來不易的特質;被寄予厚望的Yofu學弟,你的體能與身體素質永遠那麼驚人,之後的技術缺口就靠你了;感謝Leo開了各種詭異的隊伍,瘋狂的開隊頻率與路線創意都讓人印象深刻;憨厚的歷史系學弟,感謝你在被我砍了兩次之後仍願意努力重考嚮導,希望你能保持登山的初心;最近發情的林,好像是最後一年才跟你變熟的,感謝你陪我幹了一堆又硬又刺激的傻事;還有最智障的中興Poter,你的創意與衝勁是社團缺乏已久的活力,也期待未來能繼續一起搞事。最後,感謝最閃耀的Fely,慶幸大學的後兩年半有你陪伴,成為我最重要的支柱。
離別或許不捨,但這四年的生活徹底改變了一個人的人生,而他將永遠銘記這段日子的每一刻。再會了,山社!再會的日子不論遠在何方,已使我難掩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