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曆和農曆過年期間前後拜訪了萬金聖母聖殿兩次,前一次是女友連假期間南下遊玩,一時興起驅車前往,單趟車程約莫四十分鐘;後一次則是與學弟以及兩位香港同學同行。
人生中有大半時間住在屏東東港,對於地理位置的建構總是以海線作為主軸,往北是新園,過了大橋便進到高雄林園工業區;往南是同樣靠海的林邊和佳冬,處處皆是魚塭地;朝著東北方前進過了崁頂就是更加繁華熱鬧的潮州。萬巒更靠山那邊了,在平地與山區的交界處,印象中就是無數的山、客家莊以及原住民,而山腳下小小聚落中的萬金聖母聖殿是個更加奇特的存在。
不僅是台灣最早的天主教建築,民國73年(1984)教宗若望‧保祿二世便將萬金教堂列為宗座聖殿,聖殿周邊超過八成村民信奉天主教,是百年來的宣教成果,而另一件更廣為人知的。則是每年十二月第二個禮拜日舉行的聖母遊行,需服過兵役的當地成年男性教徒才能肩負此重任,八人輪班扛著轎子繞行村莊一圈。
來自西班牙的道明會傳教士郭德剛神父從高雄前金徒步至萬金後,以土塊建立最初的教堂,清同治八年(1869)良方濟神父購地興建新堂,隔年於聖母無染原罪瞻禮進行典禮正式開堂,而教堂正門中間鑲著的灰色「奉旨」和「天主堂」石磚,是清領時期沈葆楨巡視時經過此處,認為神父們正在做的事情能夠協助開山撫番,因而奏請同治皇帝特賜。
改建多次的角塔裡展示著清光緒二年(1876)自西班牙運抵台灣的哥德式聖母轎,壁上貼滿密密麻麻歷史沿革,和女友造訪時恰好有當地居民跪在轎前禱告,可那時有兩位自行車手裝束的中年男女和我們一起擠在嫌窄的空間裡不斷擺姿勢拍照,甚至說了「幫我跟後面在禱告的人一起拍進去,這樣看起來比較有儀式感。」這種完全不尊重他人的話,如果他人的信仰只是為滿足我們的獵奇欲求,看來那對中年男女只比百年前動輒械鬥打殺異己的人們更進步了一點點而已。
家中信仰關係,從小到大鮮少進到天主堂或基督教教堂裡,總覺得教堂內有那麼一些壓迫,家住萬巒的學弟甚至說自己和阿嬤待在聖堂裡會有些頭暈,可當信仰天主教的親友須在教堂舉行婚喪典禮時,他們仍會踴躍出席,不同的宗教信仰在這裡並不只是單純的選擇與否,也不會因為是較為鄉村的地區而保守固執且相互排斥,即便成為某種標籤一般區隔彼此社群,但人情仍然擺在最前面,這是一種內團體的運作模式,正好與我們這些外來者以為的邏輯截然相反。
出乎意料的是,學弟的個人經驗中最令他困擾的反而來自語言,身為平埔族後裔的他,小時候父母親便從多數為平埔族人構成的赤山搬到大多是客家族群的萬巒,小學班上同學總是操著一口流利客語,學校母語課程也是以客家話為主,他曾詢問過小學老師:「我不是客家人,我為什麼要學客語?」這種以身份認同為根本意識的問題,可老師的回應卻是「因為我們教的是客語。」,這不只沒有回答到問題,甚至像是只單純照著學校政策辦事,旨在照顧大部分的孩子,卻忽略了少部分孩童的需求。
因此學弟雖聽得懂客家話,卻無法使用客語與他人溝通,「學習語言」這件事只是一個族群磨合中顯露的一個小凸點,我想背後有更多我們難以想像的湧動和眉角,也因為這樣,原本模糊的「萬巒地區」樣貌忽然清晰了不少,卻也看見了更多複雜的地方。
在抵達聖母聖殿之前,學弟帶我們去到赤山老家三合院參觀,旁邊位處三角窗的福德亭附近有人正唱著卡拉OK,樂音繚繞在我們周圍,一層樓高廟頂正中央停了隻展翅的石雕老鷹,後面是別棟民宅更醒目的鐵皮加蓋,學弟說以前老鷹面向的方位、更靠山一點的地方有個排灣族聚落,時常會和這裡的馬卡道族起衝突,但在亭頂立了這隻老鷹之後,排灣族勇士們便時常夢見被巨鷹追逐啄咬的惡夢,久而久之便不再來犯。
這種亦真亦假的口耳相傳絕對也跟宗教信仰有關,但宗教的標籤似乎在排序上又退到了更後面,不只是這裡,可能台灣各地發展都是如此,用宗教來區別彼此,但也不是完全非黑即白,是附加於族群之上,也是連接不同族群之間的橋樑。
當然,語言也是,習俗也是,各種各樣的價值觀積澱應該也都是如此。
西曆跨年期間擺在聖殿圍欄外和聖體龕旁的馬廄均已撤走,主建築門口兩側改換上春聯和大紅鞭炮掛飾,只可惜聖殿左側聖母園前的玻璃裝置藝術不知被誰踩壞了,倒影出的客家服飾與紙傘意象斷成兩截,凹陷的地方積滿了尚未蒸發乾涸的雨水。
「可能是小時候的我踩壞的,小時候看到客家的東西就很想踩。」學弟開玩笑地自我調侃。
「啊!真的嗎?」其中一個香港朋友問道。
「應該不是吧?」我說。
即使往「族群摩擦」推導的暗示強烈,但我猜可能和那對中年男女一樣,單純是某個看不住小孩的家庭又一不尊重他人的得意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