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我們坐在史蒂夫位於英國牛津大學自然史博物館的辦公室中,看著電腦螢幕。一八六○年,湯瑪士.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和牛津主教山繆.魏柏佛斯(Samuel Wilberforce)就達爾文的演化學說在這所博物館中展開了「大辯論」。在那次歷史性的交鋒中,兩人你來我往之際,最著名的事件就是魏柏佛斯問有「達爾文鬥犬」名號的赫胥黎,祖父母中哪一個是猴子的後代。傳說赫胥黎回答他不介意猴子是自己的祖先,但是如果把天賦用於蒙蔽真實的人和他有親緣關係,才是讓他感到丟臉的事情。
我們那時剛完成我們進行過的最大規模飲食實驗,用到了蝗蟲。那是一種特殊的蚱蜢,後面會解釋為何那是一種適合我們研究的理想動物。
當時我們不知道的是,在那天工作結束之前,對於營養研究的新研究方向其實早已默默展開了,而且這個方向和達爾文的理論有密切的關聯。
我們想要回答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動物是否基於對自己的健康最有益的理由而決定吃哪些食物?第二個問題是:如果因為某些原因吃不到原本要吃的,改吃其他食物時,會有什麼影響?
你可以了解,答案很重要。
我們精心準備了二十五種食物,其中蛋白質與碳水化合物的比例各有不同,蝗蟲之類的植食性昆蟲需要這兩種營養成分。那些食物中有高蛋白/低碳水的(例如肉類),也有低蛋白/高碳水的(例如米),當然也還有其他比例介於兩者之間的。
除了組成成分變化很大之外,這些食物看起來很類似,都呈乾燥的顆粒狀,有點像是還沒有加水的預拌蛋糕粉。蝗蟲似乎很喜歡這樣的食物。
我們拿這些食物去餵蝗蟲,每種食物都是牠們要吃多少就給多少,但是只能吃一種,直到蛻變為成蟲為止。依照食物不同,快的只需要九天,慢的話得花三星期才蛻變。實際進行這個實驗可不容易,要辛苦的準備二十五種食物,每種要足夠給兩百隻蝗蟲吃,然後還要一絲不苟的記錄每隻蝗蟲每天吃了多少食物。
在進行這個實驗期間,我們把無盡的時間花在動物學系潮濕擁擠的房間中,室溫調高到攝氏三十二度。蝗蟲來自沙漠,那是最適合牠們生長的溫度,但這也考驗了人與人之間的友誼。音樂解救了我們,約翰.凱爾(John Cale)和臉部特寫(Talking Heads)的歌讓我們保持神智正常。每隻蝗蟲都住在專屬的小塑膠盒中,裡面有可供棲息的金屬桿、一個裝有食物的小碟子,食物計量的精確度將近十分之一毫克,還有一碟水。
我們每天都得把蝗蟲的食物盒子拿出來,如同認真的下水道工人,把混在盒子食物中的蝗蟲糞便全都挑出來,測量蝗蟲吃下與消化的食物份量,並且分析糞便成分。每碟食物都要放到乾燥器中,盡可能去除所有水分,在電子秤上重新秤重,精確度為毫克的百分之一。藉由測量食物在餵食前後的重量差異,我們能夠計算出蝗蟲當天的食量,推算出攝取的蛋白質與碳水化合物量。
日復一日,我們這樣照顧兩百隻蝗蟲,直到牠們蛻變長出了翅膀,或是早夭。我們記錄養到蛻變所需的時間,測量蝗蟲的重量,分析牠們長了多少肥肉和肌肉。
到最後,我們並肩坐在史蒂夫的電腦前面,準備看實驗結果。為了要能了解那些結果,就得先清楚蝗蟲在自然狀況下所過的日子。畢竟那些蝗蟲並不是在牛津大學某地下實驗室中演化的。在這本書中會持續提及到:除非能夠了解物種演化的生物背景,否則關於營養的知識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們養的蝗蟲也不例外。
來想像在非洲北部有兩隻蝗蟲若蟲(*蝗蟲屬於漸近變態,幼期稱為若蟲,學術專有名詞為蝗蝻。)吧。
其中一隻是獨居型(solitary),居住的區域已好幾個月沒有下雨了,同區域中,其他同類蝗蟲稀少,住得也很遠。這隻蝗蟲有漂亮的綠色身體,讓自己可以融入植被景觀之中。她獨自生活,因為自己膽小,其他蝗蟲也排拒她。這是有原因的:一隻蝗蟲可以躲得很好,一群蝗蟲就顯眼了,會吸引飢餓的鳥類、蜥蜴,以及主動狩獵的蜘蛛。
在另一個地方有另一隻蝗蟲,是在群體中長大的。那裡不久之前才下過雨,她和其他蝗蟲一起大嚼茂密的植物。她喜好社交,有色彩斑斕的外表,性格活潑,受到群體歡迎。這些蝗蟲集結成大軍,最後成為有翅膀的成蟲,集體飛過非洲與亞洲大片的土地。在非洲地區發生的蝗災可能是由數千億隻蝗蟲造成,牠們一天所吃下的食物重量相當於全部紐約人一星期所吃的食物。他們移動到作物生產地區時會造成嚴重的災害(是蝗蟲造成災害,不是紐約人)。
這兩隻蝗蟲並非不同的物種(從敘述開始就是這個意思),甚至可能來自同一個母親。這種蝗蟲有可能成為膽小的綠色類型,或是群居型(gregarious)的外向類型,取決於她們生長時是單獨的或是處在群體中。這種類型轉變的過程發生得很快。如果你把單獨生活的綠色個體放到群體中,一個小時內,就會吸引其他蝗蟲,而不是受到排斥,幾個小時後牠就融入了移動大軍之中,不久身體就會從綠色變為斑斕多色。
這種變化稱為「由密度造成的行為變化」(density dependent behavioral phase change),史蒂夫的團隊花了許多年研究這個現象。
我們最先提出的問題之一是:在群體中生活時,是什麼東西引發了變化?其他的蝗蟲帶來了什麼刺激、造成了變化?是視覺刺激,還是嗅覺或聽覺刺激?
後來我們發現,觸覺才是重要的。當適合作為食物的植物有限時,獨居型的蝗蟲就算不願意,也被迫要和其他同類靠在一起找食物。擠在一起的蝗蟲彼此觸碰,這種身體接觸讓牠們由彼此排斥轉為吸引。
當夠多的群居型蝗蟲聚集在一起,突然間就好像是一心同體,整群變得團結一致,開始移動。
我們發現「開始移動」這個集體決定來自於一個地區中蝗蟲間彼此的互動。換句話說,蝗蟲中沒有領袖也沒有階級控制。移動之所以會出現,來自於那些蝗蟲全都遵守一個簡單的原則:「跟著旁邊的蝗蟲一起移動。」當蝗蟲的密度升到某個臨界點,只要再多一兩隻蝗蟲,就會突然出現團結一致的集體移動,恐怖的蝗蟲大軍開始進擊。
當然,我們那時還不知道蝗蟲為什麼要遵守「跟著旁邊的蝗蟲一起移動」這個簡單的原則。我們猜想營養成分可能有關,因為營養幾乎和任何事情都有關。答案來自於我們所研究的另一個類似於蝗蟲的動物摩門螽斯(Mormon cricket),結果發現牠們背後的動機其實更為恐怖。
(本文節錄自《食慾科學的祕密,蛋白質知道》)
食慾科學的祕密,蛋白質知道:從動物攝食偏好破解人類飲食的密碼,一場橫跨三十年的營養實驗
書名:食慾科學的祕密,蛋白質知道:從動物攝食偏好破解人類飲食的密碼,一場橫跨三十年的營養實驗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時間:2022年03月10日
作者簡介:
大衛‧盧本海默David Raubenheimer
大衛‧盧本海默博士現於雪梨大學生命與環境科學學院(School of Life and Environmental Sciences)擔任營養生態學系的李歐納‧普曼首席教授(Leonard P. Ullman Chair),並身兼查爾斯‧珀金斯中心(Charles Perkins Centre)營養部門負責人。他曾與史蒂芬‧辛普森博士合著:The Nature of Nutrition: A Unifying Framework from Animal Adaptation to Human Obesity。
史蒂芬‧辛普森Stephen J. Simpson
史蒂芬‧辛普森博士是雪梨大學查爾斯‧珀金斯中心學術主任、生命與環境科學學院教授,以及澳大利亞肥胖症學會執行董事。二○○七年,史蒂芬當選為澳大利亞科學院院士;二○○八年,他獲頒澳洲科學界最高榮譽的尤里卡科學獎(Eureka Prize);二○○九年,他被選為新南威爾斯州年度科學家;二○一○年,他被英國皇家昆蟲學會(Royal Entomological Society)授予威格爾斯沃思(Wigglesworth)獎章,並獲榮譽院士的殊榮。他常在英國的《國家地理頻道》、《動物星球》和《歷史頻道》擔任來賓,亦曾參與美國廣播公司電視台的四部曲紀錄片《南島大地》(Great Southern Land)製作,擔任共同作者與旁白,該片於二○一二年獲得評論界和觀眾一致好評。二○一三年,史蒂芬被倫敦皇家學會(Royal Society of London)選為「世界上最重要的昆蟲學家和營養生物學家」之一,並於二○一五年獲頒澳大利亞勳章,以表彰他在生物學與生物醫學領域的傑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