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進城來了——都市叢林如何驅動演化?》讀後亂談

2022/08/19閱讀時間約 1 分鐘
《達》一書主要在解開人類的對自然的某種誤會:人們認為,城市、文明是一種與自然對立的存在,甚至連自然科學家群體也認為,研究生物必須到「野外」。因為伊甸園一去不復返,文明漸漸取代了大地母親的懷抱,環境在極短時間內產生劇變,物種的棲地和多樣性在消失,我們正間接親手殺死這些生靈......
好吧,某種程度這也沒說錯。但是,演化的力量遠比我們想像得更強大,它是一道持續萬年的洪流,堅實的水泥也無法抵擋水要流去任何角落。本書搜集了非常多證據表示,在都市環境讓所有動物(包括人類自己)體內的萬用本能失靈,造成混亂的同時,生物也在慢慢適應都市生活,速度遠比當年達爾文所想像得要快(順帶一提,「達爾文」也作為一種單位尺度,用於計算物種的演化效率,一達爾文約為每一千年出現百分之零點一的差異),撇開國中自然課本的經典:工業廢氣使黑白樺尺蛾生存受到影響的案例,我再舉出書中兩個使我印象深刻的例子:
你知道為什麼廣場上不常看到白鴿嗎?不是因為人類始終學不會和平,是因為鴿子羽毛中的黑色素具有解毒性質。鴿子會將來自晶片、汽油、車輛等重金屬污染物轉移到羽毛,與黑色素結合確保其不會再回到體內。羽毛缺乏黑色素的白鴿,體質無法適應,只能埋在城市,或者回到野外。看來,將白鴿作為某種和平的象徵,可能還真的有其依據。
另外,你對蜘蛛的印象是什麼?鬼鬼祟祟,總是躲在陰暗的角落,高度耐心等待著獵物上門(漫長的準備和等待佔據大部分的時間,狩獵只是短促的高潮。)。蜘蛛完全不受光線的吸引,這是萬年持續運作的本能。但研究發現,城市中的部分蜘蛛,卻開始「傾向」接近人工光源,原因也不難猜到:他的獵物具有趨光的習性,蜘蛛透過學習得知了棄暗投明的好處。
會使用「傾向」這個詞彙,是因為改變分為許多層次,物種就有分為個體、聚落和種族,行為表現則有後天學習、後天影響、是否寫入基因、基因表現是否可受觀察等等,一個聚落要累積變量,直到可以稱之為一種新的物種需要時間,目前觀察到同物種不同地域間的差異正在擴大,生存的慾望不會落後。
這些改變始於智人。智人是「生態系工程師」界的超新星。擁有這個頭銜表示該物種擁有能力「改變生物性或非生物性原料的物理狀態,藉此調節其他物種的資源運用。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調整、維護,甚至創造出新的棲地」。簡而言之,我們打造自己的生態系。
當初自然不知為何選擇了我們,後來我們卻背叛師門,認為自然之上還有一個更高明的師傅,就是規則,而它的學徒自稱為理性。我們開始學習規則,從中尋獲出規則所預示應該存在之現象。將其他生物的存在歸納、演繹、剪下、貼上,創造新的工具。如今智人擁有改造環境的能力之強,使用的素材已經超越了自然本身,自然也從神壇降格為一張自帶顏料的畫布。所以我要在此提出一個觀點:「人擇」的範疇不再只限於物種,「環境」也在經歷適者生存的過程。
對於外部環境的不適應,我們演化的方式不再是改造自身,而是改造環境,不符合人類本能、想法、喜好的環境將受到淘汰,而我們感到舒適、認為正確的環境將可以繁殖、培養。這個觀點不妨和人工智能的發明進行對照。人工智能是第一個要學習「適應」人類的工具,我們不會因為冷氣沒有在我們感到熱的時候自動打開而對它生氣,因為我們明確知道那不是它的責任,但是我們期望在自駕車身上感到信任,受到智能傢俱主動而徹底的照顧,我們將自己放在從前「環境」的角色,要所有圍繞我們的「物種」適應我們。人工智能並沒有要取代智人,是我們讓人工智能主動代替我們演化。
以上的段落是題外話,完全與本書無關。總而言之,在生態系工程師的圈子中(我們的同行還有珊瑚、河狸等),我不會說我們是最討喜的。我更願意多談談我們的前輩,螞蟻。
敬畏我們要面對的生物,他們並非只是微小。螞蟻可以說是昆蟲界的人類。螞蟻是一種高度結構化、個體位階和物理區域都分工明確的社會性生物,更精確而言,是一種超個體生物。超個體生物的特性是,個體的生理機能並不完整,而是以整個群落作為一個生物體。你可曾想過,一隻螞蟻從家裡的廚餘袋,被倒進垃圾車廚餘桶,來到了食物天堂,是否是一種極致的幸福?正好相反,前面提到,螞蟻的個體生理機能並不完整,當他們迷路,他們的首要本能反應是必須先回到群落,在那裡它的行動和存在才有意義,因此它會拒絕眼前堆積如山的食物,並且在痛苦的思鄉和無盡的返回中耗盡餘生。
如果將螞蟻個體視為一介一介忠誠、勤奮、勇於承擔和犧牲的模範員工,螞蟻集團(不是阿里巴巴那個)就是由這樣上千個精兵所組成的家族企業。豐沛的能量在螞蟻集團的運作下快速流動,他們年收入上億,以自利為前提深入社區、發展建設,但並沒有嚴格的法律、征服的野心,或足夠的行政人力,確保能量在這個龐大的社會管線中流動時,不會滲漏出來,因此有些生物偶然間,從這群不會濫殺、尋仇的黑手黨那裡嚐到了甜頭,爾後決定表示以另一種「忠誠」。這些約六千種圍繞螞蟻帝國生存的,我們稱之為「喜蟻生物」。
當然,螞蟻會想防範這群不速之客,保證自己群體的利益。螞蟻的語言是由化學訊號構成的信息素,他們藉由散發各種氣味和費洛蒙溝通和表達情緒,像是帶有禮貌的招呼、食物的位置、敵人的侵襲等攸關生存的訊息。化學訊號的優點是強烈、易於傳播,但不能表達複雜的訊息。信息素也兼具社會系統的免疫功能,作為一種密碼來分辨自己人和外來者。
面對螞蟻的防範,喜蟻生物的策略有兩種。第一種是破解螞蟻的密碼,學會說第二外語,像是一名間諜那樣混進新的國度。他們身懷特殊腺體,可以產生與螞蟻溝通所需的訊號分子(特別是有「緩和」性質的訊號)。像隱翅蟲就具備了雙語能力,冬天時在小紅蟻的蟻巢中,在群蟻間談笑風生。但是一到春天,他們則前往紅褐林蟻的夏宮,無縫接軌地說起了對方的語言。
第二種策略,在螞蟻複雜社會的外圍或是其中多層的次結構,找到仍然空餘、供自己安全度日的生活可能。他們堪稱是城市設計的大師,蟻巢內有專門傾倒廢棄物的區域,巢穴和周邊也有駐紮的衛兵,專門儲藏食物的房間,有區隔卵、幼蟲、蛹的育兒室,蟻后專屬的寢宮,甚至還有畜舍,豢養供應螞蟻採集蜜露的蚜蟲,或像是切葉蟻飼養蘑菇的菌絲(意料之外!螞蟻是採集者斜槓畜牧民!)。這些區域都有連接的運輸通道,從主幹到細枝層層拓展分開。想想看,這其中有多少個環節可以撬動?
露尾甲不算是最過分的,他們白天尋找隱蔽休息,等待夜晚螞蟻覓食歸來時出擊。首先,他們會用強壯的觸角輕輕拍打螞蟻的口器,同時像打鼓一樣快速敲打螞蟻的頭部,模仿螞蟻向同伴討食的行為。這倉促且頗具說服力的表演,使受驚的螞蟻吐出口中要帶回巢穴的食物,露尾甲就趁機舔食那反芻物。在不久之後,螞蟻就會發現自己犯下的錯誤,並試圖反抗這般惡行,卻是徒勞無功,露尾甲會將自己的腳縮起來,任螞蟻攻擊自己盔甲般堅不可破的外殼,前者很快就瞭解正義無法伸張,只能認賠而歸。而寡節蟻塚蟲則相反,選擇混入巢穴掠食,他們歷經數百萬年的適應演化,背上終於長出了珍貴且濃密的金黃色剛毛。這些剛毛的秘密在於,它下方的腺體會分泌一種「確實死亡」的氣味,發現它的工蟻則會將這塊敬業的屍體帶回育幼室(他們還演化出方便讓螞蟻叼食的身體)。然後大人離開了房間,孩子們的悲劇發生了,育嬰房變成了餐桌。
生存顯然無關道德。我們對於天擇有著殘忍的印象,認為他優勝劣汰的法則毫不留情,但其實不然,若將生存比喻成一場考試,天擇並非嚴格的數學老師,要求答題精準,以拿高分為目標,這更符合人擇的作風;相反,天擇是鼓勵風格的作文老師,生物可以各憑創意自由揮灑,而且他允許作弊,抄襲、不勞而獲、霸凌、勒索、甚至直接把對方的考卷搶來(掠食),唯一的標準就只有分數及格。這樣一種寬容,造就了這個星球上千奇百怪的生物。生物之間層層嵌扣,緊密相連,大家想要活著,就得付出點什麼,例如自己的生命。
螞蟻的工程智慧是一份答案。驚奇的是,螞蟻的巢穴事先完全沒有由一個中央的大腦規劃程序或討論預算,但是我們仍然可以感覺到,每個缺乏個性的個體,圍繞著某個不具名的模型發起運作。這個群落有它自己的意志,而其中的個體都聆聽於它,即使是蟻后這樣最高領袖的身份,也不過是基因舞台徵用的一名角色,重點在於演出必須繼續。
但你也可以將上述的現象理解為「湧現」(emergence)。湧現是複雜系統的關鍵性質。單個螞蟻所做出的本能反應,聚集起來卻能完成精巧複雜、具有智能感的事情;大腦神經元只是一個功能極其簡單的元件,但是當上千億條神經元自由連接,卻讓人產生智能和意識。湧現是當一堆事物聚集在一起時,整體出現了比部分高出一個層次的特徵,出現了全新的現象。
這個時代提供了湧現發生的前提:聚集。各式各樣的人、事、物,在科技和文明的鼓勵支持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數量流動、擴大和碰撞。生物也是,他們也傾向於進入城市。人類頻繁的旅行和貿易,使外來種的兼容並蓄,成為城市生物多樣性的重要貢獻,這是一種解釋。另外的說法還有,人類打造適合居住的地方,本來就是具備豐富的生物多樣性,例如河口、平原、盆地,城市只是繼承了原本的熱點。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種解釋,是城市提供了大量且多樣性十足的「棲位」。棲位就是棲息的位置,是一個值得借用的概念。如果我們拋棄人類的視角,而以更細微的、第一性原理的眼光去看待城市,你會看到所謂的街道,其實無異於另一種由岩壁、溝壑、沼澤、苔蘚、溪流等組成的地景,水泥牆上掛著多品種的花盆,開闊的停車場連接著下水道,公園和公園於某些蟲鳥宛如隔絕的島嶼,更別提室內空間豐富的營養來源。這些地景繁複四散且無一相同,在在都提供了生物們「預適應」的機會:他們的原始棲地與新的環境有相似、關聯的性質,使得他們在適應的過渡上更為順利。
我們不妨也把這些圍繞著人類生活的生物,稱之為「喜人生物」。喜人生物也同樣善於利用他們的好鄰居,他們必須首先具備某種程度能力和智力,至少有辦法獲得一些餐羹剩飯。具體的方法會在自己的群落間發展,即使環境變遷,這些技巧不適用了,某些物種仍然會由後天教導,將技能流傳至後代,真正會寫入基因的,是喜新性、容忍度和好奇心的遺傳傾向,它們有助於動物更快速學習如何利用人類,以及適應人類不斷改變的對策。解決問題是最關鍵的特徵,光是願意解決一個問題,生物就必須對環境中的新奇物體抱持不那麼謹慎的態度。經過實驗,科學家發現就取得人類提供的食物而言,喜人生物比起他們鄉下的同類,更擅長構思新想法,解決人造機關謎題的速度也更快。我們或許可以期待,歷經人類無意間「天擇」的喜人生物,累積了足夠的基因上差異,在某一次繁殖裂變的錯誤後,發生了決定性的奇異點,使這些微小的差異,最終湧現成為一種城市本土的原生物種。
但是也不能宣布喜人生物就此成為贏家,我們無法斷言,為了在都市生存做出的改變,喜人生物是不是也間接付出了意想不到的代價。例如廣場上的黑翅鴿,鴿子製造黑色素的基因和壓力賀爾蒙的調節和免疫系統有關,他們羽毛顏色和生存環境重金屬含量的關係並不是一對一的,而是處於更複雜的系統。生物作為整體又是一個更複雜的系統,而有些生物卻幾乎註定要受到人類生活無情的淘汰。
澳洲的吉丁蟲因為一種啤酒瓶陷入繁衍危機。瓶中餘酒並不是問題,而是因為啤酒瓶的外型,它的顏色、曲度、光澤對於雄蟲具有吸引力,更致命的是,它的底座玻璃邊緣有著特殊的小突起,恰好與雌蟲背部的特徵極為相似。因此當雄蟲看到棄置路邊的酒瓶,會認為自己找到了一隻巨大且超級魅惑的雌蟲,其性感值超越任何現實中的雌蟲,無法抗拒地趴在酒瓶上擺動,試圖穿透玻璃表面。超級性感但超級不孕的超現實吉丁雌蟲,成為了演化陷阱,使生物被自己本能所困住。我們只能冀求雄蟲能透過遺傳,在性訊號和性偏好上產生演化,獲得天生不受該啤酒瓶誘惑的自制力(或許專注在雌蟲的氣味)。
喜人生物的頭號粉絲,我想就是人類。我們天生就喜歡人臉,熱衷社交,渴望信任。人類處於這個「喜人網路」中有著最核心的地位,我不認為我們自己能處於我們造成的各種力量和影響之外。每一件事物都有各自不同的性質和層次,城市具備了社會性和生物性的面向。城市社會有一種弔詭,它開始於友善的聚集,為了生存相互幫助,但是隨著對於利益的追求,更明確地說,是自身利益的追求,加上滿足慾望需求為號召,社會漸漸脫離以人為受益者出發的環境,最偉大的生態系工程師,主動設計起自己物種生存上的困難,城市的社會性正在壓制人的生物性,我們攸關生存的飲食、作息等更多是遵循生活風格,而非本能。人的存在與這種艱難相平衡的是,過度地滿足慾望。這其中,慾望究竟是因是果,我不得而知。
人類的慾望大於本能,這是我們與其他生物不同之處,是慾望使我們選擇製造了自己的演化陷阱。本能還在持續演化,我們或許會更加適應毒素或藍光,但我們內部的生物性不比一隻黑翅鴿簡單。本能還會持續演化,那麼大於慾望、且面對著慾望的人性,也還處在演化的道路。此刻我們還握有決定權:陷阱會一遍一遍困住我們,但我們保有力量一次一次地逃脫,或者,我們終究被自己徹底馴服,所有人類自造的分化將深入到基因的核心,創造出城市意志的原生人類亞種。
城市是一片藍海,社會性和生物性都是,這是它的光明面。良好的城市蘊含著天擇的寬容和開放,維持多樣性是環境健康的指標。多樣性提供了穩定性和容錯度,聚集利於反應,量變帶來質變,小至化學作用和想法的創新,大至產生湧現升維。城市是「喜人生物」特質的理想生長地,這裡鼓勵行動、挑戰,更願意容忍錯誤,歡迎任何嶄新的嘗試,你可以大膽跳躍,也會無情地墜落,但是每個人都有飛行的機會。
我們若將社會比喻為自然環境,那麼社會角色就對比於物種,人類同時以社會物種的身份,參與著自身的進化。但並不是每個人類都符合「喜人生物」的美德,安分保守在過去很長的時間是更加安全的策略;另外有些人,天生屬於弱勢的社會物種,這不限於社會地位,也包含自我潛在的能力值。社會對於特定物種的偏愛,迫使部分人類放棄成就自己的物種而生存,這對維持多樣性可能是一種傷害。
我就並不是一隻標準喜人生物,但城市的開明也允許我存活。我不太喜歡城市的意志,這裡熱鬧而冷漠,繽紛而單調,人們或多或少地瘋狂,我誠實地感受到,生活在這裡並不幸福。我看到如今人在城市活著,竟然比一隻鴿子還辛苦。我猜想,光是生存,就耗去人類太多的心力,我們為了合理化自己的處境,而賦予這些行為更多的價值和意義,將大部分的自我認同都押注其上,上演物種級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回歸物種的本質,生存無非只是在尋找自己的「棲位」。城市有其目的性,也有其可塑性,也有其侷限性。人類有更多廣闊的面向和需求,但不一定都適合在現代生活的選項中表現,城市意志的方向並不等於迎合人類作為一個物種。
那麼,我們又能做些什麼?作為生活在城市的一員,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都是由我們這些個體間每一次微小的互動,共同湧現出城市的樣態。城市是很自私的,有人會說自私是人的本性,但是無私也是。人需要自私來生存,而當生存的安穩被剝奪時,人就會自私。這是一個盤根錯節的結構,我想,與其探討它,不如認真地靜下來感受,自己到底需要什麼,聆聽自己的存在,聆聽來自生命傳遞千萬年、超越語言的聲音,那應該更接近我們需要的答案。
被無數詞句訴說著渺小無力的人,訴說著強大不屈的人,我們從適應叢林,到要叢林適應我們。我們是自己環境,也是自己培育的物種。我們早已證明自己有力量改變,問題只在於:我們能否控制好這份力量?或者說,我們想要怎樣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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