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被搶走的護士
晚飯後，珮琪和達偉一起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新聞主播正在侃侃報導：「美國就業市場最近稍有改善，6月份的失業率降到6.1%，但從就業年齡族群來分析，可清楚看到年輕族群的千禧世代，也就是Y世代，他們的就業情況依舊不佳，佔整體失業人口比重高達40%...........」。
每當珮琪看到這類「應屆畢業年輕人一職難求」的新聞時，心中便喟嘆不已，耳邊迴盪昔日爸爸對她交代的話：「我們家沒有顯赫背景，沒有管道替妳們將來安插好工作，一切要靠自己。妳最好學有一技之長，家中需要有一位醫護人員來照顧全家乃至整個家族的健康。」父親殷切期盼的眼神看著珮琪：「你大姊和二姊都沒能走上醫護人員這條路，我看這擔子就要落到老三的肩上了。」
雖然珮琪當年對自己將來從事行業的第一志願是當老師，但年輕的她眼見父親如此鄭重交代她，剛好自己也對護士工作蠻有興趣，她認為這兩種工作都是照顧別人，融合了指導和服務的雙重特質。於是便依從父親的叮囑，考取五年制護士專科學校，順利進入就讀，謀得一技之長。
珮琪自護專畢業後，父親先前所言果真應驗，她獨自踏上求職之路，不需動用人情請託，很快就在一家中壢私人早產兒診所找到護士工作。
個性不服輸的珮琪，上班後一直力爭上游，留心其他更好的職缺。不久她便通過省立桃園醫院的護士甄試，成為具有國家公務員身分的護士。
當時的醫院環境可由護士依自由意願選擇科別服務，珮琪認為急診室裡的個案較為龐雜多樣化，自己在那兒應可學習到更多，又能認識各科醫生，方便照顧家人，於是選擇到忙碌的急診室服務。
「家有一護士，如有一寶物」，張家的小護士從此包攬下年邁祖母所有的居家護理工作，抗生素靜脈注射也由她一手包辦，使祖母免於往返醫院的奔波勞頓。
大姊產後回娘家坐月子，為外甥洗澡就成了她下班後甜蜜溫馨的責任；父母的一切醫護事務也由珮琪照料打點。珮琪果真如父親先前所言，成了家人健康的守護者。
不料老天爺卻不讓父親稱心如願太久。幾年後，她與達偉相識、相戀，結婚後沒多久就遠走他鄉，伴夫負笈至地球的彼端，心中萬般不捨的離開了父母。
每次他們夫妻倆回臺灣省親，珮琪老父總會感嘆的向達偉説：「你把我們的家庭護士給搶走了，現在她是你一個人的特別護士哪！」
每每聽到父親這句話，珮琪心中就一陣陣的泛酸，低頭默然：「是啊！當年我為什麼沒能深入思考，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我當時因為年輕沒有想那麼多，可是你們兩人當年為什麼沒有提示、點醒我？」珮琪苦笑問道。
「傻孩子，妳嫁到了好對象，跟著女婿出國當然會有更好的發展，我們怎麼能為了這點私利而緊緊抓著妳不放，耽誤你終生的幸福呢？」爸媽微笑以對。
「啊！天下的父母對他們的子女的真情至愛就是這麼無私！寧可犧牲、委屈自己，也要孩子們生活過得好。」激動的珮琪不覺眼眶泛紅。
每當珮琪在美國照顧年紀與自己父母相仿的患者時，心中的愧疚感便會油然而生，尤其是當獲知在台灣的父母親身體違和的時候，她人卻遠在異國，無法親侍湯藥盡孝道或居中安排照顧，這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無奈、焦慮與牽掛，常常讓她心情低落沮喪。
2013年是珮琪這一生最感傷痛的一年，父親的病症因早期發病時被醫生誤診，以致後續延誤醫療，來到這一年的春天時，他的癌末病情加劇，連醫生群也認為康復的希望極其渺茫。
珮琪因工作與時空關係，在父親住院時無法陪伴在側。
「若不是我人遠在國外，爸爸當初應該就不會被躭誤。」珮琪心中怨恨責怪自己。
她想起爸爸當年要她照顧家人的健康的話，而今她卻束手無策，珮琪只能含淚心中默念著：「爸爸，請原諒我，我沒能做到您的期望。」。
後來爸爸在家人安排下住進一家大醫院的安寧病房，在這段期間，唯一讓珮琪慶幸的是她曾經請假回台灣近兩個禮拜探視，從早到晚陪伴在父親病榻旁，或用輪椅推著他在走廊、花園裡與母親一起散步，或牽著父親的手跟他親密的聊家常、回憶童年和兒少時期的點點滴滴。
個性相當嚴厲的父親年輕時一直忙於事業，與兒女們的互動不算多，在珮琪這個么女的記憶扉頁中，他們父女倆從未如此近距離的相處過。
父女相聚的時間苦短，轉眼珮琪要搭機返美的日子就到了，她內心如針扎般難受，在午休時間看著父親說：「爸爸，我明天就要搭飛機回美國了，現要必須回家去整理一下行李。」
父親深知自己所剩時日已經不多，此時也意識到這次是父女兩人這輩子最後相聚的時刻，他默默的點點頭，兩眼一直盯著珮琪看，坐在床邊遲遲不願躺下。父親那種不捨的眼神，頓時讓珮琪的心碎裂成千萬片……。
「這次真的是永別了。」珮琪坐在返美的飛機上，想到自己在病房裡向他老人家辭行的當下，爸爸眼神流露出的依依不捨，她的淚珠就像成串大顆雨滴般宣洩不止，久久無法自已。
珮琪回到美國恢復上班後，與一位醫生同事閒聊時透露她心中的遺憾。
「唉！」她大大嘆了一口氣：「我身為護士，入行以來曾經照顧過數不清的病患，然而自己的生身父親重病期間，我卻沒能親自照顧他，想想還真讓人感傷。」
他臉色一凜，凝視著她：「別感嘆！珮琪，你不妨這麼想：或許妳現在正在照顧的是某個醫護從業人員的爸爸媽媽，而其它醫護界同行也正在照顧妳的父母親。 『善意互助是這個社會最好的原動力』，當你想到這一點，就更該勉勵自己，把別人的父母照顧好，自然別人就會照顧好妳的父母。你別再遺憾！」
珮琪返美不到一個月，摯愛的父親就在病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溘然與世長辭。於是她又匆忙攜行囊返台奔喪。
在父親靈堂上，她淚眼婆娑地看著父親炯炯有神的遺照，耳旁似乎又想起他生前常講的話：
「珮琪，妳要照顧全家與家族的健康………」
「達偉，你把我們的家庭護士給搶走了………」
父親走了，留下孤伶伶的母親一人獨守老家。珮琪十分不捨母親的孓然一身，但又無法放下美國的家庭和工作，獨自回台灣陪伴她老人家，因此每天在固定的時間打越洋電話與母親閒聊。
母女倆有說不完的話，每天的電話約會，讓媽媽習慣在早上九點等珮琪從美國打電話來，而珮琪若有一天沒聽到媽媽的聲音，心中就會感到不踏實。
珮琪曾經在報章雜誌上看過一段令她印象深刻的文章，上面寫道：
「沒事的時候要常回去看父母，他們只需要你回家而己，別把時間花費在娛樂上。別譲父母眼睛望穿了還看不到妳。父母對子女的情感大過天，珍惜父母健在時，莫待那天生你養妳的兩個人都走了，遺憾掛滿妳心懐。」
這段文章，字字觸動珮琪的內心深處。
父親往生至今己屆滿七年，珮琪慶幸自己在美國奮鬥的成就，沒有讓父母親失望。當年爸爸和媽媽媽忍痛割捨張家的家庭護士，讓這位她在美國貢獻所學，服務更多需要被照顧的病患。
昔日張家勇敢的么女體內傳承了父親不屈不撓、不服輸的基因，今日在美國已經創下了屬於她自己的一片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