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和植物人溝通的故事

2022/03/3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第一次看到,都會被震撼。」
我們在淡水河邊吃著阿給,隨便亂聊。我身邊這位是某公益組織的夥伴,現在是拍攝的空檔。
我總是佩服第一線服務的人,因為除了拍攝,我都是在最後一線亂寫故事。我對他們也很好奇,薪水低、強度高的工作,你說他們是為什麼?
「看到對方的笑臉?」「患者一天天進步?」這些當然是原因,但這些也都是結果,結果不一定會有,但工作天天有,而工作,其實也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他們為自己的人生選擇特別的一部分,那他們的人生應該就很有意思,這才是我好奇的部分。
這機構扶助的項目很多,最讓我揪心的,就是照顧植物人。想想看,病床上的人、病床旁的人,一起走著一條感覺沒希望的路。為什麼做得下去?
這天淡水依然陰雨綿綿。我問道,一般人也可以報名志工嗎?也能去照顧植物人嗎?
「當然可以了。這附近就有一個我們的設施。在一個大房間裡,躺的全是植物人。沒接觸過的人第一次看到,都會被震撼,久久講不出話,那個力量很可怕。」
這位夥伴是留學回來的,願意來機構服務,她一定有很精彩的故事。
「有一次,我帶我媽去見習一天,回來之後......」
回來之後如何?對女兒的工作改觀了嗎?是不是覺得她很了不起?
「她沒說什麼,就說以後叫我少去這些地方。」
聽起來好像很冷酷,但自從有了孩子,我倒覺得是因為媽媽受的衝擊太強了,可能想保護女兒吧。說真的,每次出現那種醫師語重心長的分享,什麼插管用維生器真是好痛苦,爸媽那代都會彼此交代說別救了別救了,讓我輕鬆走了吧。輪到我自己走到人生的中間(希望還沒到),看過一些長輩進醫院,還真的想想就可怕,光是插管就這樣了,要是變植物人,只怕真的是心電感應也要請我兒子悶死我吧。要是擔心刑責,可以假裝不小心踩到爸爸的呼吸管。
「兒子......你聽到了嗎?爸爸跟你講...(聲音忽強忽弱)」
「爸爸,你念力加強一點...」「......這樣.....可以了嗎?(聲音轉清晰)」「可以了。」
「不是...那隻腳...」「什麼?」
「我說...踩你右腳旁邊......那一條......你踩的...是尿管...爸爸......要爆了...」
可是,心電感應要怎麼練習?現年二歲的兒童可以練嗎?這問題很難解答。
不過從另一個方向去思考,有沒有其他和植物人溝通的方式?有可能和他們溝通嗎?關於這些問題,我倒是找到了一個故事。
2012年,在加拿大安大略省倫敦市,一隊腦科學家和 BBC 紀錄片工作人員正在路上。他們的目標,是長照機構裡的一位植物人,接近四十歲的史考特。
我們都知道植物人是怎麼回事。他們大腦受到損傷,無法對外界的刺激產生反應,沒有意識,醒不過來。
史考特二十六歲出了一場車禍,腦傷非常嚴重,在科學家來到之前,已經在床上躺了十二年。奇怪的是,他爸媽吉姆和安,都堅持他神智清楚。
「他的表情有變化,」媽媽安講的很篤定「他會眨眨眼,示意他喜歡耳邊的樂曲。」
史考特最愛的是歌劇《歌劇魅影》和《悲慘世界》。可是別說歌劇了,醫療人員不管怎麼刺激、怎麼觀察,都看不到任何反應,這會不會是爸爸媽媽搞錯了呢?
科學講求的是「再現性」。史考特必須能重複聽到歌就眨眼的動作,否則爸媽說的就是巧合,或是一廂情願。但史考特做不到,所以醫療人員判斷,他對外界刺激毫無反應。
可是,路上這群腦科學家不這麼想。他們知道有不少植物人,是對外界刺激有反應的。他們聽得到、看得到,史考特也許也是。他們想來這裡和他溝通,BBC 工作人員則想記錄歷史性的一刻。
他們怎麼會這麼想?他們又要怎麼和植物人溝通?我們先來看以下這個情境:
早上我在星巴克排隊,明明人聲鼎沸,卻聽到有人喊我名字,回頭發現是同事要我多帶一杯。這時我可以說 Yes 或 No,讓同事知道我的意思。
這個情境可以探討我這個人上不上道,更可以探討「溝通」這件事。我要和別人溝通,要經過三個關卡:
• 有反應
• 有意識
• 能表達
先講反應。反應就是外界的訊息刺激了我的大腦,腦中的區塊依據它們的功能開始活躍,進而作用。在這裡,包含我名字的語音刺激了大腦解析名字的區塊,它開始活躍,促使我回頭看看怎麼回事。我是有反應的。
在反應的階段,有些植物人只是沒辦法回頭,但他們能「聽到」、「看到」。科學家是怎麼知道的?答案很簡單,就是掃描大腦區塊,看看被訊息刺激之後的活躍狀況是不是和正常人一樣。
在這個例子裡,就可以在植物人耳邊播放有他名字的雜音,掃描大腦,看看區塊的活躍狀態是不是跟我一樣。根據多年實驗,約有五分之一的受測植物人,反應和正常人相同。所以科學家知道,他們不是「沒有反應」,他們的反應只在腦海裡。
這是很驚人的發現,不要聽我講得輕鬆,其實截至當時,科學家也花了十幾年才有這樣的成果。不過,史考特屬於這五分之一嗎?貿然讓 BBC 來拍攝,最終會不會是一場空?
科學家很了解拍攝的風險,但現在已經不是考慮在鏡頭前丟不丟臉的時候。
光是有沒有反應,就是活物和死物的分別。這對正常人怎麼看待植物人、對植物人本身都有巨大的意義。科學家堅信,大眾應該知道,不是每個植物人都是死物。
BBC 跟著科學家也一年多了。他們原來在英國,也是聽說這裡很有機會,才會決心跟著科學家遠渡重洋賭一把。到底為什麼,加拿大的醫生會說,史考特「應該是第一人選」呢?
只因為,史考特的爸媽就是堅持他神智清醒。
當科學家首肯拍攝,攝影組立刻整裝出發,日以繼夜的記錄研究過程。此刻,史考特就躺在斷層掃瞄儀裡,媽媽安在控制室外等候。
溝通的三個關卡是:有反應、有意識、能表達。累積了多年的經驗,現在,腦科學的菁英可以一口氣跨越到第二個門檻。
科學家用麥克風發出指令:「史考特,如果你能聽到的話............」
溝通的第二道關卡是「有意識」。但怎樣算是「有意識」?
有感受、能思考可能都算,但意識到底是什麼、它的定義是什麼?
其實科學家到現在也不清楚,但他們想到了檢測的辦法:只要你可以主動「想幹嘛」,你有「意向」,那你就一定有意識。
回到星巴克的例子。我聽到自己的名字,回頭找人,其中沒有主動的意向,這只是反應,看不出意識;類似的例子,當我們睡著時,對聲音不大有感,聽到自己的名字卻可能驚醒,其中有你的意向嗎?沒有,這只是反應。
意向是主動的大腦活動。我去了解同事說什麼,我決定要不要幫他買拿鐵,我回應他,這都是意向。我有意向,這能充分代表我有意識。
科學家:「史考特,如果你能聽到的話,請想像你在打網球。」
打網球是精心設計的指令。大腦很有趣,我們實際做什麼,跟想像做那件事,區塊的活動是一樣的。運動對應的是大腦頂部的前運動皮質。只要史考特的前運動皮質開始活化,就能斷定他聽得到,也聽得懂,還能主動配合思考。這代表他有反應,也有意識。
此外,打網球可以想很久,也能提供持續的訊號給掃瞄儀。
螢幕上出現激活的五彩影像,對應正確的位置。所有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史考特,現在請想像你在家裡四處走動。」
這是另一個千挑萬選的指令,要激活他大腦深處的海馬迴以及旁海馬迴,它們是人類的 Google Map 和 GPS。此外,要能好好導航,也得靠記憶輔助。
雖然躺在機構裡,但科學家已經知道,現在史考特離開了轟然作響的掃瞄儀,穿越厚重的水泥牆,回到他熟悉的家,一條一條走廊、一個一個房間漫步,或許他還聞到熟悉的枕頭味,看到窗簾外的隱隱陽光。
史考特的爸爸原來在銀行業,這時是個貨車司機;她媽媽早就辭去實驗室的工作,專心照料他。兩老說的對!史考特一直都能感受周遭的世界,雖然他沒辦法用肢體回應,但他的大腦卻可以!
科學家也十分激動。他們以往曾在別的植物人身上得到成果,但這是第一次在攝影機前重現,BBC 將把這件事告訴全世界。
接下來呢?科學家交頭接耳。其實到了這個階段,溝通第三個關卡──表達,也已經被突破了。他們想問史考特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可能改變他的人生,也代表了腦科學的研究將從學術目的,進入更崇高的,濟世救人的目的。
他們想問史考特痛不痛苦。
但答案可能很嚇人。如果他說痛苦,代表他已經痛苦了十二年,這駭人的讓人不敢想下去。他的家人呢?又該做何感受?他們又該拿史考特怎麼辦?
「你覺得我們要問嗎?」
「要。我們非問不可。」
科學家知道,當事人有權利為自己發聲,他的家屬也有權知道答案。更重要的是,現在是真正為病患做事的時候。如果史考特感到痛苦,這是他傾訴的機會,大家也才能設法幫助他。
科學團隊的領導人走出控制室,外面是等候的母親,安。她臉上掛著笑容。
「我們想問史考特是否有痛苦之處,但我們想先徵求妳的同意。」
他大可直接詢問史考特,但多年來守護的媽媽是付出了多少心力,她有權先知道團隊要做什麼。專家心裡怦怦亂跳,他希望安也想知道答案,無論是為了自己或是心愛的兒子。
安平靜的看著專家,眼神清澈閃亮,她好像早就對兒子的狀況處之泰然了。
「問吧,讓史考特告訴你答案。」
控制室裡瀰漫緊張的氣氛,接下來,大家都知道這門科學將進入更高的境界。終於,他們的問題不再只是科學,也要開始造福人類。
「史考特,你痛苦嗎?現在身上有什麼地方會痛嗎?如果沒有,請想像打網球的畫面。」
螢幕上是史考特的大腦。無論是健康的組織、或是因車禍受損的組織都一清二楚,甚至還看得見每一道皺摺和縫隙。影像開始變化,代表史考特的大腦開始運轉。大腦圖像上浮現紅色亮點,落在科學家預測的一處。
史考特說:「不,我不痛苦。」
所有人都欣喜若狂,恭賀聲此起彼落。原因有很多,科學家突破了醫學的界線,攝影組拍到了想要的畫面。但更重要的是,人人都全心全意為史考特開心,因為大夥兒在生與死的邊緣找回了他。
史考特的回應讓所有參與者都放鬆了緊繃的弦,大家如獲大赦,大大鬆了口氣。除了一個人,安。
當專家告訴媽媽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明顯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他不痛苦。如果他痛苦的話,他會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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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取材自采實文化出版《困在大腦裡的人》。本書講述腦科學專家探索植物人大腦的奮鬥歷程,敘事流暢感人又長見識。
**腦傷病人與植物人的病況各各不同,有待正常人繼續努力。
侯念宗
侯念宗
找故事的人。我為了故事創作,為了故事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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