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小孩後不後悔的故事

在我三十幾歲的時候，腦袋想的就一件事，就是要接很多案子，然後享受人生。先去南極，在破冰船上看野生企鵝，再到杜拜，在夕陽下遠眺駱駝商隊來往貿易。

但我想得太浪漫，錯估了兩件事：第一，現在杜拜沒有駱駝商隊，騎駱駝的是土豪觀光客；第二，我接不到很多案子。

其實我理想的人生樣貌，是像那年我在街上偶遇的高中同學。以前他總是笑的痞痞的，下課跑去彈子房敲幾杆；我是連鬍子都不確定要刮，下課是去西門町唱片行；如今我把鬍子弄乾淨了，他卻把下巴打理的和山羊一樣；他身上穿的是「獵裝」（講西裝就 Low 了），我穿的只能說是服裝。

我們唯一相似的地方是啤酒肚（我想他的是紅酒肚）。但他還是比我強，因為更圓、更挺，像是個......老爹。想不到，他還真的有個兒子。

真不聰明哪！結婚還行，生小孩？大家混得那麼辛苦，好不容易有點錢（我猜他肯定有錢），你嫌人生太豐富？你看過南極企鵝和駱駝商隊嗎？

「呃，生小孩有什麼好，你會後悔嗎？」

他顯然沒料到我這麼白目，我也沒料到他回答得超爽快。

「不會啊！不會後悔。」

斬釘截鐵。金絲鏡框下的眼神讓我聯想到孫越叔叔的聲音：「孩子...你會懂的。」

你、在、嘴、硬。 花這麼多錢，又不自由。一定有點後悔吧？

「沒後悔。」

山羊鬍的嘴好像還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真正講話的還是眼睛：「孩子（沙啞）......我知道你不懂......」

2019 年，好多日子過去了。我懂了嗎？沒有。但我確定他在嘴硬。我依然在街上，這回牽著個一歲多的小女孩，這是我的安安。

我們來到公園。安安搖搖晃晃的在草地上，咿咿啊啊的東看看、西看看。

去想後不後悔只是徒增傷心。我的目標早就從南極看企鵝，降格到日本滑雪，最後落地的是沙發滑手機。

安安的來臨還引發了我太太的先天性血栓，她得終生服藥控制，還壞了左腳的血管瓣膜，要穿緊緊的彈性襪控制血流，常常癢得難過。哀哉！該避的都避了，企鵝沒看到，送子鳥卻避不掉。兩次，都避不掉。

是的，我太太肚裡還有個更意外的第二胎。

血栓孕婦不能吃藥，必須打抗凝血針，但她最怕的就是打針。注射前心情惡劣、注射時淚眼汪汪、注射後心靈創傷，然後明天繼續。哪個倒楣鬼得天天替她打？就是那個連精子都管不好的聰明人。

聰明人覺得她很勇敢，但她根本不想勇敢；聰明人想說服她，但她對他總是半信半疑。聰明人賺錢笨，或許是原因，但更可能的是，她總是覺得：「你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有安安。」

「我怎麼會不愛安安！」

妳為什麼看起來這麼絕望？我不是不喜歡有安安，只是......這不聰明，這不是聰明的人生。

在公園，安安拉著我左幾步，右幾步，她走得跌跌撞撞，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在這個宜人的下午，我們是否逃開了一切不聰明、不相信、不愉快？

──聰明人，你不是很聰明嗎？

低頭看著女兒，我悲從中來。

孩子啊，爸爸該怎麼養妳呢？還有妳弟弟，未來我們家到底該怎麼辦......

仰望天空。公園帶著小孩的家長好多，我得把頭抬得高一點，別讓眼淚掉下來。

──孩子......我知道你不懂。

孫越叔叔，今天天氣真好。不冷不熱，有雲也有陽光。真不像是一個隧道，真不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隧道。

唉，孩子啊......

咦？孩子呢？？

我左右張望，不看還好，一看大驚失色！安安正往馬路衝過去！我的媽啊！不是才剛會走嗎？怎麼跑得跟野狗一樣快！

我沉浸在情緒裡，反應過來已慢了幾步。但還好，在她衝到人行道邊緣的那刻我一把抓住她。

「安安！妳做什麼啊！」

「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安安拼命的用手指比劃。喂！妳到底在幹嘛啊！

我們停在一排 Ubike 旁邊，安安不跑了，卻朝腳踏車的方向不斷伸手比劃。妳怎麼了？

是想騎腳踏車嗎？但安安不會講話，只是拼命比劃。

這一刻，感覺就像面對人生，你好像快懂了，但怎麼樣就是弄不懂。

「沒關係妳太小，爸爸讓妳坐上去就好。」我讓安安走到腳踏車邊，正預備抱上去，安安卻不肯，推開我的手，急急的對著後輪的護蓋咿咿呀呀、指指點點。那裡到底有什麼？小蟲子嗎？

安安指著後輪上的護蓋，手指不斷劃著大大的圓弧，指指我，又指指護蓋。

那兒沒有蟲，也沒有其他東西。只畫著再平凡不過的 Ubike 標誌。護蓋的顏色很普通、形狀也很普通，不像安安的任何玩具。

安安：「咿呀呀......」

到底是要什麼呢？我根本搞不懂。而且就算懂了，我能滿足她嗎？我做得到嗎？

安安對著腳踏車、也許是對著護蓋，手指不斷劃圓弧。不斷的要爸爸懂。我只慶幸她畫的是半圓，不是一個圈圈、一個錢錢，因為把拔實在沒有。

安安越來越急，從「咿呀咿呀」變成「啊啊！啊啊！」。指指我，指指 Ubike。

最後，我終於懂了。U 的上面有眼睛，讓它成為一個大大的笑臉。

安安是說，爸爸你笑啊、爸爸你笑啊......

天哪，一歲的小孩能做到這樣嗎？直到今天我都還不敢相信。

那天我沒有哭，也沒有笑，我把頭抬得更高，因為我是爸爸。我超級想哭，也超級想笑，還有很多其他很超級的感覺，一口氣咿咿呀呀的在心裡、在眼睛湧現出來。

天氣還是很好，隧道還是很深，孩子，這都是因為妳呀。但我們就是這樣一起面對。

我似乎懂了。關於生小孩會不會後悔，故事就講到這兒了。如果人生是一場盛宴，那生孩子大概就是菜單上看不懂的菜，還標著「時價」。別人講半天，食材好像都認識，但腦袋吃跟嘴巴吃不是一回事。而且生孩子不是一道菜，是一個 Set。

吃著吃著，味道不一定都喜歡，酸甜苦辣講不清楚。但你忽然發現，餐桌好像變大了，以往嘗過的菜，味道好像更多了。

吃著吃著，也開始有人爬上你的餐桌搗蛋。

不用懷疑，他們是皮在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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