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爱过或恨过的人,都要去过一种我总算知道又不能知道的生活了。
我读书一向朝三暮四,挑挑拣拣,许多书未读完,手边又有了新的把戏,能一口气读完的实在不多。
为改掉这个坏毛病,我甚至清空了电子书架,只留最近看的几本,暗暗发誓,不读完不许找新的来。但结果更糟了,历经一年多的时间,书架上又攒了好些早已认不出来的书了。
怪只怪每本书的作者都太多嘴,不光要别人看他的书,还要在其中卖弄一点见识,非再指出七八本来不可。然而我一发收拾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被他这么信手一指,就顺理成章地指到九霄云外去了。
《啼笑因缘》就是这样的,但这只是小说,还不至于让人走神,一不小心就被拐骗到别的什么书里去,于是我才一气读完了的。
但这个故事说来可长,我有天在村里的图书馆呆着,什么也不做,就陪小孩子写寒假作业。后来在书架最边上看见一本《流言》,封面很新,字印得很小,于是我就拿了出来,对在太阳光底下看。已经忘了是哪一篇,连张爱玲小姐都很爱“指路”,让人对她读的小说好奇不止。不过我却记得,她写自己在炮火和废墟中读《官场现形记》,说是眼睛瞎就随它瞎。
无论如何,我被她指到了张恨水这里来了,还不止一次。比起《官场现形记》,这个名字要熟悉得多,不算是一处陌生的地方了。
很巧的是在同一天也读到萧乾,他回忆战时经历的一次检查,在手提箱里放了几本书,检查的那人问起来,他只说是小说罢了,那个人又问他是什么小说,他以为是存心刁难他,心中愤懑。但是结束了检查之后,那人却拉住他,说自己也读小说,问他喜欢读张资平还是张恨水,并喃喃自语,总要是其中一个吧。因此我印象很深刻。
这样就想起来了,在《流言》里,不知是哪一篇,张爱玲也说过,读张资平和张恨水,是当时的风气所趋。或她的同学喜欢张资平,她呢,则喜欢张恨水,每每聊起来便有些争辩。
如此,费了一个周末的时间,我从《流言》跳到了《啼笑因缘》,今天中午又趁着很好的太阳,在办公室斜对面的露台上休息时,终于读完了它。后来我在日记里写,感觉“像是小时候看完还珠格格、情深深雨濛濛一样的结局”。
我原先对小说里的人物都不大喜欢,但是要真的道别,又感觉很不舍。这就像小时候看的很多电视剧,即使喜爱的人物都好好地活下来了,但因为他们要去过另一种生活,是故事外的我“再也看不见的”,于是便觉得有几分伤感,心想无论如何都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
《啼笑因缘》的结局,是樊家树与何丽娜去祭奠几位故人,一个个喊出他们的名字来,“你们果然一去不返了吗。故人!你们哪里去了?英灵不远,受我一番敬礼。”
在茫茫平原上,仿佛这一幕真的发生过,作为读者所抱有的一点偏见,喜欢谁不喜欢谁、谁又应该怎样做,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我暗暗叹一口气,心想,我完全谅解你们了。但一下又愣住,我的谅解又有什么意义。我是谁呢。总之,被我爱过或恨过的人,都要去过一种我总算知道又不能知道的生活了。
我不明白自己读此类小说竟然也是这样痴,是故事本身欲让人如此呢,还是我从别人身上继承了一点那个时代的情感和记忆,假装自己在那里,他们怎样痴迷,我也就怎样痴迷。
但怎么说《啼笑因缘》也还是一部爱情小说。这个世界,是爱的世界,没有爱,什么都很枯燥。“所以爱情小说尽管多,那也不会讨厌的。”
小说中的沈国英单恋何丽娜,面对她的来访,面对她喝过的柠檬茶,心里想着,假使她是我的,我愿意天天陪着她对坐下来喝柠檬茶。多么肉麻的一句话,但所有痴男怨女的心里话大都如此了吧。
爱情小说里的主人公是最痴的,过分投入的读者也跟着痴了起来。这部小说在《绝地有逢时形骸终隔 圆场念逝者啼笑皆非》就该完结了,但时隔三四年,因许多读者一再地恳求作续集,作者才又添了许多笔墨。
我本来觉得这么多的故事也就够了,这些人物的命运,到此为止吧。但还是继续翻下去,想象自己是暂别了一些人,只有往下走才能和他们见面。但最终也只剩下两个人了,他们在清明祭拜故人,悲痛地喊出那几个名字的场景,我只想起来小时候背过王维的一句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很伤心。
我时常告诉自己,不是面对每一件事都得作出反应,非得说点什么的。但这股寂寞的力量绵绵若存,虽然不那么重要,但始终挥之不去,我才想着将它说出来。
于是说到了这里,你恐怕也发现了我同别人一样的坏毛病,也是这样热衷于指路的。但我并没有什么本领,就只能指出别人先前为我指过的。你要是看到这里,愿意去读一读《啼笑因缘》《流言》或《官场现形记》,我也十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