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前幾天 我看見安妮和她的兒子走在往雜貨店的路上。
二十年前,當她第一次崩潰時,她把自己關在浴室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危急心理醫療組人員看到是東方人就慌了, 所以呼叫我來評估她的情況,他們要我和她溝通,看有沒有辦法找出一位東方女士的問題,只是我和他們一樣不會說柬埔寨話。
但不知為什麼? 瑣在浴室已有八小時赤裸無言的她,在我重複叫她的名字,又用不是柬埔寨的話一直說著我的關心,她竟打開浴室門,毫無反抗的讓我幫她穿上浴袍,讓我牽著她的手搭救護車去醫院。
從醫院回家的途中我先去了圖書館,借出任何我能找到關於柬埔寨文化及戰爭的書。 第一本讀的是“First they killed my father” ,這些堆在桌上,寫著地球儀上一個我不曾去過地方的人文、故事,讓我好幾星期睡不穩。在她住院期間,我開始前往探視安妮的兩個女兒(那時她們3 和 5 歲)。
我極少聽安妮抱怨或哭泣。她拒絕有翻譯員,因為她不信任其他柬埔寨人。所以我就問她:「那我怎麼知道妳的故事?」她輕鬆的說 「哦,妳會的,只要妳會用心來聆聽,我們不需要完美的語言來溝通。」我無力說什麼。
慢慢地,她用她的時間、方式、她的心情來告訴我她的故事。
她偶兒會摸著我的胳膊,重覆說著:「妳很漂亮,因為妳有比柬埔寨人白的皮膚。」她也喜歡我的長頭髮,說看起來像電視上那些華人電影明星。我花了幾年每兩星期一次的家訪,才拼湊出:在兒童勞動營時,每天晚上睡前,安妮不得不用泥土塗掩她的皮膚,這樣她才不會在睡覺時被拖出去殺害,只因為她的皮膚就像她的父母 (中國人 )一樣,不夠黑。那時很多人被殺害,因為他/她們看起來不夠柬埔寨。安妮知不知道這是種族滅絕?
當她的父親被帶走和母親被殺時,安妮 才9歲 ---「我的小弟一直吸吮我母親乾扁的乳房,他餓得直哭,他不知道她已經死了......母親空洞的眼睛凝視著天空,我試著把她的眼皮蓋起來,但怎麼也沒辦法,最後便用我的雙手手掌覆蓋她的眼,我想讓她去天堂...但幾個男人強硬把我拉走」。
安妮的睡眠很不好,因為在夢中她常看到她媽媽空洞的眼睛。
安妮不喜歡美國國慶,因為放煙火的聲音像炮火,她的意識會漂移到另一個時空戰區,她會失意躲藏在床下。我便習慣在 7 月 5 日一大早出現在她的公寓,以確保她的孩子們有吃早飯,然後再找到並摇醒在黑喑中顫抖的安妮。誰會想到一些人理所當然的快樂 (放煙火),是觸碰另一個人跌落深淵的痛苦。
安妮喜歡卡通"湯姆和傑瑞"。「讓周圍的人追逐,但永遠不能追上妳」。她十七歲時被緬甸男孩綁架,被迫成了一個傳統但非法婚,有了兩個孩子後,她逃離出這段婚姻,「他是個好人但我沒有心」。 然後她在加州嫁了一個白人,這個先生在照顧她的孩子們,放安妮到華盛頓州找她的情人,並且和這情人又生了 3 個孩子。但自從她的這情人離開後,安妮已經當單親母親多年。她不願讓男人在她的生活中,即使總是有男人在她的公寓進出,「他們是朋友......因為他們抓不住我 !」我問:「安妮,愛呢?」
她說: 「愛又怎樣?愛情就像一棵樹,妳看著它成長,但不要去擁有它,明白嗎?」。
每回我想要和她談談:人對自己的或和他人的界線...她生氣的說:「界線?像妳是我永遠不可能有的朋友?不!妳不是我的心理諮商師!」
我已經關閉安妮的案子多年。但每一段時間,我會接到安妮求助的電話,詢問如何處理"美國事情“,「PTC 是什麼?妳願意和我一起參加嗎? 因為如果他們知道我有一個受過教育的朋友,老師較會好好地對待我的孩子們」或「如何買飛機票去加州?」,或簡單地說 :「妳有感受到我在想念妳嗎?」
我敬佩她堅強的意志和她對自然法則的尊重。在安妮身上我看到很多人類的可能、勇氣、靈魂與美麗。
avatar-img
2會員
17內容數
移動的椅子💺
留言0
查看全部
avatar-img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GongGoSu說故事 的其他內容
「請問要點什麼?」 「我... 那個....這...」 她,抬頭看服務員背後的飲料選項板,她的臉慢慢轉紅,她的呼吸逐漸的淺快,然後她轉頭茫然的看我,我向她微笑點頭鼓勵著。 「妳要點了嗎?」服務員又問。 「那個... 我要咖啡。」 「什麼樣的咖啡?」 我看著服務員,同時握住她濕冷的右手。
一個過氣的心理健康專家,護理老師,有二十年坐在不同面貌人的對面。 妳/你問我:「為什麼不問我有什麼問題?」「為什麼不告訴我什麼是對的?」「妳知道我的故事、病史、診斷嗎?」…… 三十年前在異鄉寒冷的冬季,我違背了父母家人的期望,從護理系轉到心理系。真正的原因只是對人心好奇。
「請問要點什麼?」 「我... 那個....這...」 她,抬頭看服務員背後的飲料選項板,她的臉慢慢轉紅,她的呼吸逐漸的淺快,然後她轉頭茫然的看我,我向她微笑點頭鼓勵著。 「妳要點了嗎?」服務員又問。 「那個... 我要咖啡。」 「什麼樣的咖啡?」 我看著服務員,同時握住她濕冷的右手。
一個過氣的心理健康專家,護理老師,有二十年坐在不同面貌人的對面。 妳/你問我:「為什麼不問我有什麼問題?」「為什麼不告訴我什麼是對的?」「妳知道我的故事、病史、診斷嗎?」…… 三十年前在異鄉寒冷的冬季,我違背了父母家人的期望,從護理系轉到心理系。真正的原因只是對人心好奇。
你可能也想看
Google News 追蹤
Thumbnail
嘿,大家新年快樂~ 新年大家都在做什麼呢? 跨年夜的我趕工製作某個外包設計案,在工作告一段落時趕上倒數。 然後和兩個小孩過了一個忙亂的元旦。在深夜時刻,看到朋友傳來的解籤網站,興致勃勃熬夜體驗了一下,覺得非常好玩,或許有人玩過了,但還是想寫上來分享紀錄一下~
Thumbnail
她叫作安娜,來自迦納。她是保母,也是幫傭;她要陪玩、換尿布,也要做家事;吃飯時,她總是回到自己的房間吃。聽說會聘用她,是因為迦納人會說英文,希望她能幫助小孩練習英文。
Thumbnail
  我無語地看著這兩人的表情,不過安思翰似乎不打算再多說什麼,只顧著做自己的事。我在房東婆婆的旁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咬著大福,發現她眼睛轉來轉去,一下子打量安思翰,一下子看我。
Thumbnail
印尼外籍看護安妮因為父親病危,請假回去探視。原本以為大概一個禮拜就會回來,但她回去之後跟我們聯絡,說她父親狀況很不樂觀,在醫院也無人照顧,得留在印尼一段時間。我們家中癌末母親以及近百齡父親的照顧,頓時變成無人接手的千斤重擔。   前兩年疫情的關係,聘請外籍看護非常困難,去年好不容易解除了,外籍看
多年以前曾經認識一位越南來的華僑女士,她說話溫柔斯文但多是埋怨負面又哀傷。 她是上一個世紀出逃的難民,因是華僑所以家底不錯,全家一路艱險分批到了澳美加;她工作了幾年後因老闆退休,自此失業,短期打工都不如她的意,而她又有所堅持,不做藍領工作,白領薪水如不合她意也看不上眼,日復一日總是靠著家人和政府救
Thumbnail
這本以Graphic Novel呈現的《安妮的日記》,是為安妮原著中那些片段重新賦予對白以及插畫。起初作者Ari Folman並不想改篇這部作品,但他父母是大屠殺倖存者這回事,最終成為他跟基金會合作推出這部作品的動力。
Thumbnail
今天是連假的第二天,貝蒂妮和安琪在醫院照顧著姨婆的同時,一邊討論著是否該把舅舅的聯絡資料查個水落石出。 「你覺得我應該聯絡舅舅嗎?」 「應該要聯絡吧?畢竟他才是兒子。」安琪冷靜地說出自己的見解。 「可是他這麼多年沒回來,真的還會想見姨婆嗎?」貝蒂妮不解的喃喃自語著:「你知道為什麼姨婆要插管嗎?
Thumbnail
沒想到我手中翻閱的內容是一個年僅13歲的青春少女的日記。多令人心疼的安妮啊!其實不只安妮,所有的被扼殺的猶太人都是,種族滅絕的行為真的讓我非常難過與憤怒。
Thumbnail
嘿,大家新年快樂~ 新年大家都在做什麼呢? 跨年夜的我趕工製作某個外包設計案,在工作告一段落時趕上倒數。 然後和兩個小孩過了一個忙亂的元旦。在深夜時刻,看到朋友傳來的解籤網站,興致勃勃熬夜體驗了一下,覺得非常好玩,或許有人玩過了,但還是想寫上來分享紀錄一下~
Thumbnail
她叫作安娜,來自迦納。她是保母,也是幫傭;她要陪玩、換尿布,也要做家事;吃飯時,她總是回到自己的房間吃。聽說會聘用她,是因為迦納人會說英文,希望她能幫助小孩練習英文。
Thumbnail
  我無語地看著這兩人的表情,不過安思翰似乎不打算再多說什麼,只顧著做自己的事。我在房東婆婆的旁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咬著大福,發現她眼睛轉來轉去,一下子打量安思翰,一下子看我。
Thumbnail
印尼外籍看護安妮因為父親病危,請假回去探視。原本以為大概一個禮拜就會回來,但她回去之後跟我們聯絡,說她父親狀況很不樂觀,在醫院也無人照顧,得留在印尼一段時間。我們家中癌末母親以及近百齡父親的照顧,頓時變成無人接手的千斤重擔。   前兩年疫情的關係,聘請外籍看護非常困難,去年好不容易解除了,外籍看
多年以前曾經認識一位越南來的華僑女士,她說話溫柔斯文但多是埋怨負面又哀傷。 她是上一個世紀出逃的難民,因是華僑所以家底不錯,全家一路艱險分批到了澳美加;她工作了幾年後因老闆退休,自此失業,短期打工都不如她的意,而她又有所堅持,不做藍領工作,白領薪水如不合她意也看不上眼,日復一日總是靠著家人和政府救
Thumbnail
這本以Graphic Novel呈現的《安妮的日記》,是為安妮原著中那些片段重新賦予對白以及插畫。起初作者Ari Folman並不想改篇這部作品,但他父母是大屠殺倖存者這回事,最終成為他跟基金會合作推出這部作品的動力。
Thumbnail
今天是連假的第二天,貝蒂妮和安琪在醫院照顧著姨婆的同時,一邊討論著是否該把舅舅的聯絡資料查個水落石出。 「你覺得我應該聯絡舅舅嗎?」 「應該要聯絡吧?畢竟他才是兒子。」安琪冷靜地說出自己的見解。 「可是他這麼多年沒回來,真的還會想見姨婆嗎?」貝蒂妮不解的喃喃自語著:「你知道為什麼姨婆要插管嗎?
Thumbnail
沒想到我手中翻閱的內容是一個年僅13歲的青春少女的日記。多令人心疼的安妮啊!其實不只安妮,所有的被扼殺的猶太人都是,種族滅絕的行為真的讓我非常難過與憤怒。